第16章 真真假假
齊王忽然意識到失態,十分懊惱的與徐福解釋說:「寡人另有煩憂,煩請小先生代為轉達尊師。」
徐福此時已經是看夠了齊王的嘴臉,平靜答道:「齊王請講。」
「齊國有帶甲之士百萬,國力不弱於秦國,寡人要先生施以稱霸之道。」
齊王毫不隱瞞心意,此時他豪情萬丈,模樣像極了山中的大熊笨笨平素自以為是的姿態。
笨笨倒有真材實料,然而徐福如何看齊王,都覺得是虛有其表,而無實在內里,似乎只有一層皮囊在外支撐着,大則大,一根竹籤就能扎破,然後泄了氣。
徐福微微欠身施禮說:「我自會轉呈師父,恕我直言,在師父那裏,恐怕齊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小先生何出此言?」齊王驚訝問道。
「我曾聽家師說,秦強於體制,齊則相反,需對軍政做出改革,而改革非一朝一夕之功,當下齊國已失天時地利人和,圖存已是不易,莫要妄想制霸。」
徐福言說齊國不如秦國,齊王不惱,若說齊國不如別國,齊王恐怕會動怒。
「小先生一言,說中寡人憂愁,寡人深知齊國積弊甚多,有心變法,卻苦於無有大用之人,因此愈加急迫。」
齊王知求鬼谷子無望,徐福又頗有些見地,希望從他口中得到一些良策,如此也算沒有白來一趟。
齊王又問道:「鬼谷子先生說齊眼下應先求存,以小先生之見,齊如何求存?」
「我不知天下事,但也曾偶爾聽師父說起,七國爭強,關鍵在於楚趙兩國,唯此兩國根基穩固,與齊盟則秦國不敢東進,至於如何運籌帷幄,我卻是不知了。」
徐福說的在齊王看來依然是敷衍之言,不免失落說道:「寡人明白了,多謝小先生指點。」
許是失望,他復又仰天嘆氣道:「鬼谷子先生通天之才,須臾之間便能顛倒乾坤,若是尊師相助齊國,必能使齊國稱霸九州,此般埋沒于山野之間,當真是可惜啊!」
徐福沒有說話,站立一旁看齊王大發感慨,齊王感慨過後又對徐福說:「小先生傳話辛勞,略備千金不成敬意,還望能在先生面前多多美言,寡人感激不盡。」
齊王說完,便有侍從抬過幾隻沉重的黑色漆皮大木箱,其中裝着的大概是齊王口中的千金。
師父自然不圖財帛,徐福也留之無用。
他當即擺手說道:「齊王好意卻之不恭,此間用不上,齊王的話我會帶到,只是我亦不能左右家師的選擇。」
琳琅方才只在一旁安靜聆聽二人對話,知曉父親心事,本也要利用父親這心事來幫助自己達到目的。
此時正當時機,於是她來到二人面前對齊王說道:「徐福亦有大才,父王何不請徐福相助齊國呢?」
齊王心中暗暗讚歎琳琅妙言,確是如此,眼前這個徐福雖然是鬼谷子新徒,自言說修習求真悟道,但理應有過人之處。
若是他能輔佐齊國,即便以後不堪大用,也能與鬼谷一脈相通相連,多少都是有利於齊國的。
他正愁沒有借口邀請徐福,如果是直接開口不免失了一國之君的威嚴,沒想到卻是柳暗花明,在此時又看到了希望。
齊王當即便說:「若蒙小先生不棄,能得先生相助,亦是寡人之大幸,齊國之大幸。」
琳琅當然不會平白無故隨口一說,徐福不知琳琅意欲何為,無奈一笑道:「王上和公主抬舉,只是我修避世之道,乃出世之人,所學又於世無益,今生今世恐怕都不會離開這雲夢山。」
徐福毫不客套直接拒絕,齊王心中頓時不悅,自己屈尊相邀,卻被他一句話便搪塞打發,實在是不識好歹。
此事既然再無轉還的餘地,心下也再無拉攏之意。
「罷了,寡人不強求,當然,齊國大門永遠會向鬼谷門生敞開。」
「齊王抬愛,感激不盡,公主既已安然送還,此間事了,我也該回去了,稍後青鳥也會替齊王指引道路,齊王可以出山了。」
徐福說道,眼角餘光微動,瞥了一眼琳琅,心說道,該結束了。
「小先生,一路慢走。」
齊王不再挽留,本也是不明底細的,既是對齊國無用,便無需多費口舌,要走便走就是了。
徐福拜別齊王,將要轉身離開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徐福將行幾步,就聽琳琅在身後脆生生的叫喊:「負心人!」
徐福停步回頭,見琳琅當下姿態哪裏還有半分身為一國公主的矜貴可言。
琳琅口中的負心人當然就是他,因為齊王身邊有許多人,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她的確是生氣的,因為徐福在轉身的時候的確沒有看她,他在刻意忽視她。
彼時,她雙手捏拳,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慄,聲音也在顫抖。
那分明是一副要打人的姿態,要打誰當然是不言而喻,情緒似乎也醞釀到了適合動手的地步。
徐福忽然在想,倘若挨了她的打,倒是不冤枉的。
負心人,也許他真的辜負了她吧。
一開始就辜負,所以才應該斷絕,不是嗎?
徐福轉身,朝着琳琅微微頷首表示歉意,他還能做什麼?還能說什麼?她罵便讓她罵吧,她打便讓她打吧。
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過是多看幾眼的緣分,何必再添煩擾?
琳琅不理會徐福,卻轉而對齊王說:「父王,女兒在宮中憋悶,今次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舍這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可否允許女兒在此多住些時日,遲一些再走。」
齊王一愣,但見琳琅暗地裏鬼靈精怪般向他使了一個眼色,頓時明白了她的用意。
畢竟是親生的骨肉,琳琅的心思齊王哪裏不懂。
他心中也在盤算,自己萬般努力都未嘗得見鬼谷子垂青,不曾想自己的女兒機緣巧合竟然識得鬼谷子的新徒。
聽她方才所言,看來二人之間關係有些微妙,這也許就是上天安排,如此也免得大費周章了。
齊王假模假樣佯裝不舍說:「好則好矣,只是你一個女兒家,父王如何放心你孤身一人在此。」
「父王莫要擔憂,鬼谷子先生名滿天下,相信他會對女兒以禮相待,多加照顧的。」
琳琅跟自己的父親依依不捨告別,一副父女情深的畫面,徐福看得十分感動,不由得也生出些惻隱之心。
徐福哪裏知曉,這只是父女二人即興演出的一齣戲,琳琅不悲傷,齊王更不悲傷。
齊王看向徐福,面色稍顯難為的說:「小女頑劣,寡人也無可奈何,既然是她的意願,還請小先生這些時日代為照料。」
徐福不知如何拒絕,思慮間着實是猶豫了,齊王便搶先他說:「如此,便有勞小先生了,寡人在此謝過。」
齊王說完竟是拱手一禮拜來,徐福若是立刻反駁,則顯得太過不尊重,也就無法遵從師父以禮相待的囑託。
此時無奈,只得還禮表示認同。
「寡人心事已了,這便啟程還朝,就此別過小先生了。」
齊王再施一禮,乾淨利落,似是急於脫身,徐福再次還禮,抬起頭時齊王轉身已行數步。
直至此時,徐福還被父女二人牽着鼻子走,倒也難怪,徐福才見過多少人,走過多少路,吃過多少粟米?怎麼能與齊王和他的女兒相比?
琳琅女干計得逞,在一旁驕傲的抱着臂膀,像是一個得勝回來的將軍一樣。
她看着眼前的兩個男人,嘴角彎起一道好看的弧線,當兩人拜完抬頭時,琳琅立刻又恢復了方才楚楚可憐的模樣。
琳琅在齊王跟前微微一福,悲傷說道:「女兒拜別父王。」
她淚眼婆娑,眼眸里當真多了幾分真情流露。
於她而言,這二人無疑是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男人,他們代表了她的過去和未來。
也許她早早就已知道,這兩個男人,她終究是要離開一個,不能同時存在他們身邊,所以她早早便做了取捨。
齊王扶起琳琅仔細囑咐說:「在外不比在父王身邊,切不可再任性妄為,在此間多與鬼谷子先生和小先生學習,待你想父王了,來一封書信,父王就來接你。」
齊王輕輕撫摸着琳琅的臉頰,琳琅點頭,又向父王竊竊一笑,起身走回到徐福身邊。
徐福看起來平靜淡然,實則腦中已然一團亂麻。
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福預感不妙,轉身就走,琳琅轉身也走,徐福走一步,琳琅便跟一步,徐福停下,琳琅也停下……
徐福撓了撓頭,感到十分奇怪,一切似乎並無差池,卻為何沒能送走公主?
如何來,就如何回,豈不是食言?這可如何與師父交代!
再者,已然鬧得不愉快,公主不走,以後如何相處倒成了眼前的頭等大事。
琳琅依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路無話,徐福不時回頭看,山路陡峭時才會向琳琅伸出手,琳琅也只是沉默遞過手來依舊不言語。
「既然不舍,為何如此?」徐福忍不住終於問琳琅道。
琳琅抬眸,目光流轉,凄凄慘慘的說:「若是隨父王離去,此後山高水長,恐怕再也無法見到你了。」
這一刻,彷彿周遭的空氣都凝結了一般,連風都靜止了,徐福的心也在一剎那停止跳動了。
換作銀月,如果表達同樣的意思,她大概會說:「跟好我,別丟了!」
這句話不好聽,就像是一個麵餅可以讓人吃飽,卻未必讓人覺得好吃。
他方才聽到的那句話很動聽,竟讓他覺得無以為報,因而又感到十分慚愧。
問過了,也得到了答案,徐福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琳琅在偽裝,唯恐徐福發現,再一氣之下將她送回。
琳琅在裝,卻也不是全都在裝。
琳琅淚眼朦朧,那張白皙的嬌俏面容恰如沾了晨露的薔薇花。
徐福別的不知,卻是知道選擇是需要勇氣的,一如當初自己離開村莊,離開那個衣食無憂的地方。
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在太公祠住上一輩子,村子裏的人會施捨他一輩子。
眼前的少女,不知用了多大勇氣,願意孤身留在這深山老林。
他不明白男女之情何以來的如此迅捷,與她不過相處兩日,便可讓她奮不顧身,若是換了自己,會作何選擇呢?
換了自己,怕是沒有這樣的勇氣吧。
這時候,他心頭寒冰一般的塊壘逐漸消解,然後化作齏粉,融化成一顆顆細小的雨滴。
於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在他心坎兒里洋洋洒洒的下了起來。
雨滴無聲無息的飄灑着,浸透大地萬物,也無聲無息的洗濯了他心底的灰塵,讓那顆生來便不活躍的心煥然一新。
真真假假,有那麼重要嗎?重要的是還能跟隨,還能攜手,想來舉案齊眉,不過如此吧!
琳琅竊喜,他要她走,那她便留,他不隨她走,那她也留,偏偏就不隨他心愿。
總歸,是要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