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薺菜餃子
“我一直都在啊,你怎麼會失去我呢?”白隱伏在奕青肩頭,溫言道。她被他緊緊箍在懷裏,如同一隻被人類攥在手心的小鳥,強有力的臂膀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擠碎。
她反手摟住他的後背,兩個人的身體之間不留一點縫隙,奕青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白隱此刻彷彿是他唯一的依靠,失去了她便失去了所有。
“你今天是怎麼了?是不是血蠱又發作了?”
“沒有,”奕青極力壓制情緒,儘可能放平語氣道,“我就是太想你了。”
白隱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哭腔,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從沒見過奕青軟弱的模樣,更沒見過他掉眼淚。今日突然如此,讓白隱感覺很不自在,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卻被他箍得更緊,只能以擁抱的姿勢僵持着。
過了很久,奕青才平復好情緒,他鬆開她,白隱看見他眼眶發紅,眼球里佈滿血絲,看來不僅心情不好,昨晚也沒睡好。他頭髮散亂、臉色蒼白,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白隱伸手揉揉他的臉,在他唇角輕吻了一下,溫柔地問:“昨夜是不是沒睡好啊?”
“嗯。”奕青悶聲乖巧地點頭。
“那你這會兒補個覺吧,沒有精神可不好——我在這裏陪着你。”
“我想你陪我一起睡。”奕青懇求道。
他眼中噙着淚,面色憂懼,不依不饒地拉着白隱的手,彷彿受了極大的挫傷需要安慰似的。白隱實在心軟,只好不顧旁人議論做了讓步:“好,我陪你睡。”
言罷白隱為他鋪好床鋪,又幫他除去鞋襪外衣,陪他一起躲進被子裏。奕青整個過程全部任白隱擺佈,自己很安靜地聽從指揮,與平時判若兩人,如同一個乖巧的小孩子。他平躺在床上,白隱側身環住他的脖子,這樣躺了一會兒便睡熟了。
白隱側身盯着他的臉。他的眼角又淚水劃過留下的痕迹,眼瞼下發暗,嘴唇單薄,整個人憔悴不堪。
我們不過一月不見,你竟憔悴成這樣了,白隱想着,有些心疼。
白隱嘗試用手撫去那刺目的淚痕,然而指尖剛剛觸及皮膚,奕青便敏感地動了動,微微皺起眉頭,白隱只好停手。
這樣陪他躺了許久,白隱感覺被窩已經捂熱了,便輕輕從他臂彎里縮出來,慢慢掀開被子下榻。然後給他掖好被角,又把那被他丟到地上的狐裘撿起來蓋到他身上,將鞋襪擺放整齊,回頭看了一眼奕青恬淡的睡顏,便輕聲掀帳出來了。
汐照與蒙遠還守在門口,見白隱出來忙給她披上披風。白隱向蒙遠打探:“殿下近日是否遇到過煩心事?”
蒙遠仔細回想了一番,覺得自家殿下始終挺正常的,唯有昨夜有些莫名其妙,於是便將昨夜主僕二人的問答告訴了白隱。
白隱聽完陷入沉默,她不經意回身看了隔着屏障的奕青一眼,猜不到他的想法。
回家路上,透過車簾望着馬車外的行人,白隱突然問:“我嫁到魔族多少年了?”
二年了。”汐照回答。
“和親前夕我曾與殿下一起去遲梧山找過血蠱,臨走時血蠱給我說了一句話,它說‘六十年後,你會回來找我的",這些年我始終想不通這句話的意思,如今不知不覺還剩八年,這句話到底代表了什麼?”白隱煩躁地放下車簾,坐在那裏犯愁。
汐照也不知此話何意,只能說:“夫人想不通,就沒問過殿下嗎?”
“問過,”白隱道,“問過很多次,還與他探討過,他也總說不知道。”
回到東宮仍百思不得其解,白隱只好向從前一樣將此事暫且拋諸腦後,她讓人把寧容叫來,想問問她思考的結果,但是卻被告知郡主又跑出去了。
“又去找蓬萊了吧。”白隱搖首,汐照命人準備午飯。
果然知女莫若母,寧容此刻還真同蓬萊在一起。
軍營每一旬休沐一日,今天正趕上休息的日子,寧容一大早便等在老地方——那條巷子口。她利用郡主身份的便利,摸清了蓬萊的日常行程和時間,因此堵人一堵一個準。
不多時,那少年便意料之中地出現在了視野里。
“嘿!”寧容跑過去打招呼,“今日你回來這麼早,想必是軍營休沐吧。”
“對……”蓬萊心裏納悶,怎麼回回都能碰見她,不禁問,“姑娘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寧容昂起頭,蠻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其實這都是她打聽來的。
“你要回家嗎?”寧容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塊肉,猜測應該是發了軍餉買肉準備回去吃。
“嗯。”
“那……我能去你家吃飯嗎?”這種無禮的問題也就寧容問的出口。
面對如此熱情的女孩兒,蓬萊心裏雖然有難處,但着實不好拒絕,只好笑着答應:“好啊。”
然後寧容就屁顛屁顛地跟在蓬萊身後,去人家家裏蹭飯了。
還是那條深巷,還是巷子最深處那戶人家,蓬萊像那天晚上一樣扣門,口中喚着母親,不同的是今日身邊跟了一個女子,而且開門的也不是那個男童,而是一個極瘦的女人。
這女人便是蓬萊的繼母王氏。她果真如汐照口中描述的那樣病着,只是真人看起來病得更重。王氏身材消瘦,渾身上下彷彿縮水了一般,佝僂着身體,矮小難看,彷彿一個侏儒。而且她的臉色黑黃,皮包骨頭,嘴唇縮成了一個小口,眼眶深凹,用一種不懷好意的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寧容,任憑任何人看了都覺得悚然。
寧容站在門口猝不及防跟王氏看了個對眼,頓時便被她駭人的眼光嚇住了,直到蓬萊叫了她幾聲才緩過神。
“母親,我們進去吧。”蓬萊上前欲攙扶她的手,然而卻被她掙脫掉了。這個瘦弱的女人獨自蹣跚而去,頭也不回一下。
“這是我母親,她……與我的關係不太好。”蓬萊尷尬地笑了一下,悄悄觀察寧容的神態。
“沒事兒。”寧容向蓬萊投去善解人意的目光,禮貌地笑了笑。她現在有點後悔跟他一起回家了。
蓬萊家裏的環境還算不錯,一進坐北朝南的宅子,分有一個略大的客廳和東西兩間小廂房,宅前是一個小院子,院中用石板鋪成一條通往東邊廚房和客廳廂房的路,然後便都是泥土,上面種了許多菜和花草。客廳和廂房的陳設相差無幾,都是舊式的古樸擺設,兩副掉了漆的桌椅、一個小茶几便是客廳的所有。
寧容很明顯感覺到蓬萊的局促,他肯定覺得自己家的寒酸模樣會讓自己不舒服,給他丟臉了。於是寧容拍了拍蓬萊的肩膀,在他家裏環視一圈,故意發出一聲讚歎:“哇,你家好別緻啊。我最喜歡有花草的小院子,生機勃勃的;我也喜歡這種簡單的陳設,樸素清雅,讓人耳目一新。”
為了更好地證明自己真的沒有嫌棄,寧容特意主動坐在了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不嫌棄就好。”蓬萊終於安心,局促感也減少了些。
然後蓬萊便去做飯了,寧容在客廳四處張望,發覺那晚見到的小男孩沒有在家,蓬萊的母親開門之後便躲進了東屋,再沒露過臉。
飯做好了,是豬肉餡的餃子,蓬萊先給客人盛了一碗,然後端起另一碗走到王氏所在的屋子,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便放下碗筷出來了。寧容也不客氣,兀自夾了一個餃子放進嘴裏咬開,滾燙的汁水伴隨着豬肉的香味一瞬間充斥整個口腔,美味而不油膩,明明有肥肉,卻並不感到噁心。寧容忍不住感嘆:“這餃子竟不肥,還甚好吃。”
蓬萊笑道:“大概是我在裏面加了薺菜的緣故。”
“薺菜是什麼?”
蓬萊便將她帶到院子裏,指着牆角一叢叢不起眼的野菜告訴她:“這種菜味道爽口,能中和肥肉的油膩,除了包餃子,用開水滾一遍調着吃也甚好。”
“我一直以為那是草呢,不曾想能吃,還如此美味!”寧容驚嘆,“你真聰明!”
“窮人家的菜式罷了。”蓬萊垂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寧容一口氣吃完了一整碗餃子,心裏暗自評價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餃子,而且吃完仍意猶未盡,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再要,只能悻悻地放下碗筷。
自己吃飽喝足,卻發覺蓬萊似乎還沒開始吃飯。蓬萊撓撓後腦勺說他不餓,寧容不信,跑去廚房掀開鍋蓋發現鍋里竟只剩清湯了,哪裏還有餃子的蹤影。
愧疚感再次湧上心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來了你會沒飯吃。”寧容站在那裏十分抱歉,方才吃餃子喜悅感一下子全沒有了。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做的少了。”蓬萊急忙擺擺手。
寧容望望東邊那間屋子,問道:“你的母親不喜歡你嗎?”或許覺得此話太過突兀,又解釋了一句:“我方才在門口看見……”
蓬萊垂首,修長的睫毛有些無精打采。他用一種習以為常的語氣說道:“她是我的繼母,弟弟是她親生的,她怨恨我和我父親,說是我們把她變成了這樣……”
然後他便將自己家中的遭遇全數講給寧容聽了,寧容聽完,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她頹然坐到石階上,蓬萊也坐下來,兩個人就這樣肩並肩坐着半晌不說話。
“我的母親也是繼母。”良久,寧容緩緩開口,“可她對我很好,把我當親生女兒對待。你母親是因為長年疾病纏身,害了心病,所以才遷怒你與你父親。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寧容試圖安慰他,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話說完又覺得不該妄言別人的家事,只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