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番外:明德(七)
沈思煙神情淡漠。
她安然地靠在木椅上,細細地翻看着官員們呈遞的有關於司隸城的報告。
直到讀到其中一篇時,她不禁蹙起了眉頭。
女人將摺子放在書桌前,問道:
「現在司隸城的鄉學仍舊是在教授離國的文字與歷史?」
「是的。因,因為鄉學遍佈各地且不好管轄,常常還有一些打手,所以幾位大人一直都沒有狠下心去管理。一是怕鬧出人命,二是大人們覺得鄉學都是底層百姓讀的。先扭轉上層人士的想法,再去改變底層百姓的也不是不可。」
侍女縮着腦袋,聲音都弱了一分。
不是他們不想管理,只是這些人鬧得太厲害。
沈思煙蔥長的玉指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胡鬧!縱觀歷史,扭轉乾坤的哪一次不是你們口中的「底層百姓」?歷史和文化若是不統一,這些人遲早有一天還會鬧起來。他們本就不是安朝人,現在更應該是逼迫着所有人一個不落的接受安朝的思想。
執行新法,總是要見血的。誰願意做這個出頭鳥,就直接砍了。我沈思煙反正老命一條,也不怕那些人的報復,只管衝著本宮來就是。」
窗外的寒風透過縫隙鑽進了屋子,屋內的燭火被風吹的搖搖欲墜。
沈思煙不自覺地將衣服裹緊。
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可那雙眼睛卻是清澈又明亮,其中的堅定與執着讓人遙想到了窗外樹立在風雪中的紅梅。
父皇這麼多年的心愿便是收復安朝的故土。
如今父皇遺願達成,她想留在這裏把司隸城守好。
「公主說的是。只是那些人還喜歡把婦孺推出來擋刀。殺那些暴亂分子可以說是正義,可若是孩子......」
侍女沒敢往下說。
倘若殺了婦孺,那長公主怕是真的會被原住民冠上殘暴的名聲。
長公主可能不在意這些虛名,可這麼好的公主在史書上被史官寫的麻木不仁、殘暴冷血,該是一件多麼痛心又悲哀的事情。
沈思煙撐着頭,輕聲道:
「婦孺關進大牢。一切鬧事者,記入資料,上下三代不許科考。同時開放司隸城的大門,允許其他城的人來這裏做買賣和定居。只有湧入更多的安朝百姓,才能將離國的餘孽同化。就按本宮說的去做。天塌下來了,都由本宮來擔著。」
她能夠理解這些百姓的愚鈍和堅守,但每個人的立場不同。
如若司隸城不好好地教化,日後只會變成第二個離國。
文化的認同感是非常重要的。
「是。公主,那蕭統領咱們真的不管么?若是荒北的人知道蕭統領在司隸城為您跪了三天三夜......」
「鬧就鬧吧。安朝兵力強盛,荒北算什麼?是他自己願意跪在地上的,只要他不死,咱們就不用管。」
沈思煙滿不在乎地小飲了一口熱茶。
司隸城的冬日的的確確是比奉天和荒北還要難熬。
來這裏還不到五天,她腳上已經生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凍瘡。
屋外的蕭年靜靜地跪在地上,聽着女人熟悉又冷漠的聲音不由得落下一滴淚珠。
即使是這樣,煙兒也不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么?
他到底該怎麼做,煙兒才能原諒他從前的所作所為?
「統領,我們回荒北吧。長公主已經下定決心留守司隸城,您在留在這裏也是於事無補啊。」
漫天大雪落在他的頭上,男人唇瓣發白,四肢因為寒冷也變得青紫。
寒冰在他的鼻尖上凝成了一個小小的冰晶,掉落的淚珠瞬間將雪花燙出了一個小洞。
「不必勸我,這是我欠煙兒的。」
「統領,您這又是何必?長公主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天底下漂亮的小姑娘這麼多,我們又何必把心思放在長公主身上呢?長公主雖風華絕代,可畢竟人到中年,哪裏有那些小姑娘如花似玉、水靈?咱們荒北的美人各個為您的英姿颯爽所傾倒,實在不行您找個小姑娘也成啊。」
蕭年搖搖頭,嘴角掛着一絲苦笑。
好看的皮囊千千萬萬,他年輕時是見過不少美人的。
可從來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像煙兒那般給他刻骨銘心的感受。
蕭年神情堅定,帶着海枯石爛也不退縮的氣勢道:
「我這一生做錯了太多的事情。從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傷害了煙兒。如今,我只要沈思煙一人。若煙兒不願意原諒我,我就一直跪在這裏,直到煙兒原諒我為止。煙兒若是一輩子不原諒我,我就一輩子都跪在這裏。」
他想,如果煙兒真的不願同他一起,回到荒北的也不過是一具空有蕭年外表的木偶人。
只有煙兒才能賦予他活力與生命力。
這一年的光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沒有煙兒在的每一天都是何其的痛苦又煎熬。
偶爾他只能回到那個陰暗的囚籠中才能稍稍聞到煙兒的氣息。
「統領,您瘋了?荒北,您不要了么?荒北那麼多將士還等着您回去,您都不要了么?」
男人面色憔悴,雙眼烏青。
「沒有煙兒,我要荒北做什麼?」
荒北是用來權衡安朝的工具罷了。
如今安朝實力鼎盛,荒北存不存在與他有何干係?
他只想要煙兒一輩子陪在他的身邊,看遍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侍衛瞪大了雙眼,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曾經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統領。
自古以來便總有人不要江山要美人,他只以為是戲本子裏才會出現的情節。
沒想到統領竟然愛長公主愛到如此地步。
但他不懂,如若真的痴情到如此地步,當初為何會做出那些舉動傷害長公主?
就在此時,蕭年感覺喉嚨口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與不適。
他捂住胸口,下一秒仰天噴出了一大口暗紅色的鮮血。
鮮血將潔白的雪染成了暗紅。
蕭年隨即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他癱坐在地上,一副幾近要把腹腔中的心肺一同咳出來的模樣。
侍衛嚇得忙牢牢地攙扶住地上的男人大聲對着屋內的人喊道:
「長公主!長公主!我們家統領吐血了!求您開開善心,救救他吧。統領之前雖然做了許多的錯事,但他為了您在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還希望您能救救他。」
屋內仍舊靜悄悄地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一般。
蕭年無力地倚靠在貼身侍衛地懷中,他全身蒼白,渾身滾燙,身體不自主地間斷寒戰。
由於體溫還在持續不斷地上升,額頭處還在冒着點點汗珠。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拉住侍衛的衣袖懇求道:
「不要逼煙兒。煙兒不喜歡被人強迫。帶我回去吧。」
「統領,您在開什麼玩笑?您都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回去?離國都是些害人的巫師,一時半會上哪給您找大夫去?長公主,求您開開眼,救救我們統領。」
「算了,帶我回荒.....」
就在此時,門被推開了。
「長公主讓我把你們兩個帶進去。醫師一會就到,你們先進來吧。」
侍衛扶起蕭年跌跌撞撞地進了燃着炭的屋子。
男人因為跪了三天三夜,連基本的行走都成了問題。
他的四肢被凍得烏紫,膝蓋處留下了大塊大塊的淤血。
若是再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情況下跪下去,蕭年這一雙腿怕是都要廢了。
男人被放置在了躺椅上。
他滿眼地頹廢與孤寂,凄慘的模樣就宛若遊盪在荒蕪的沙漠上的遊子。
直到他抬起頭看到一身紅衣的女子,那雙頹敗的雙眼瞬間神采奕奕,甚至散發出別樣的光芒。
「煙兒,你願意見我啦。」
帶着血的唇瓣微微上揚,宛若黃泉彼岸盛放的血色曼珠一般,象徵著至死不渝的愛。
沈思煙望着蕭年如此落魄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男人意氣風發、威猛高大的樣子。
「統領若是傷好了,還是趕快回荒北吧。司隸城天氣惡劣,您若是在外面出了什麼事,明德可承擔不起這個罪責。」
「不要煙兒承擔。死了便死了,死了的最後關頭能見見煙兒也是好的。」
蕭年的眼睛一刻也不願離開沈思煙的身影。
他緊緊地凝視着眼前的女人,宛若看着此生的摯寶一般。
這幾日他一直在想,若是他早一些明白自己的心意,是不是就可以留下煙兒?
又或者,在那十餘年裏他不把煙兒關在暗無天日的籠子中,煙兒是不是也不會走的這麼的絕情?
若他在近二十年的時光里給足了煙兒寵愛與關懷,那三年的折磨與痛苦是不是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
他用他的偏執與強烈的佔有欲毀滅了一切的希望。
「蕭年,你少噁心人。你要死,也該死在荒北,而不是司隸城。」
沈思煙專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摺子,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留給蕭年。
若是道歉有用,那為何這世上還有那麼的不得已與遺憾?
遲來的深情,比任何東西都要低賤和不堪。
蕭年所謂的愛是把她最差勁、最難堪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她的眼前。
何況,兩人的結合原本也不是因為愛情。
從一開始,她便不愛蕭年。
成婚那晚或許是有期待的。
那時候她也才十五左右的年紀,對於未來的夫婿肯定是有期盼和嚮往的。
但成親當晚,這一切就全都破碎的乾乾淨淨。
她這一生所求,也不過是能安安穩穩地在荒北完成自己的使命。
所以本就沒有愛的婚事,她為何會有半分的期待?更不可能產生一丁點的留戀。
從荒北那個魔窟逃出來后,她不止一次慶幸當初死活都不肯留下一個孩子。
「煙兒,你這麼期盼我死么?」
沈思煙嗤笑了一聲,聲音裏帶着些許的不屑。
「你沒那麼重要。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幹系。如若你真的愛我,就該放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拿自己身體的健康來逼我就範。你今時今日的舉動,與曾經有什麼區別?當初拿安朝逼我,如今拿你自己的身體來逼我。」
蕭年微微攥緊拳頭。
他垂下頭掩蓋住了眸色中的絕望與黯淡。
煙兒,是真的不在乎他。
「煙兒,你我夫妻二十餘載,你當真一刻都沒有愛過我么?」
男人再次抬起頭,用無比期待地雙眸望着沈思煙。
紅衣女人聞言抬眸。
她唇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盯着臉色慘白的男人一字一頓道:「從未愛過。」
蕭年當即激動地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他想站起身撲過來,卻因為渾身乏力又跌回了椅子上。
男人靠在椅背上,聲音都跟着顫抖:「當真一刻都沒有?」
沈思煙微眯起雙眼。
她纖長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摺子,漫不經心地開口道:
「一刻都沒有。我只嫌你噁心。你與蕭柔顛鸞倒鳳的時候還要強迫我在旁邊圍觀,你忘了么?是你親手殺了珠兒,你忘了么?是你殺了我的兩個孩子,這些你也忘了么?蕭年,你這樣的人,不配擁有愛。你應該和蕭柔天長地久才是。」
明明是這樣悲慘的事情,可她說出來卻是滿嘴的不在乎,就仿若在陳述旁人的事迹一般。
「我明白了。煙兒原來是嫌我臟啊。」
「不止臟。你還不分是非、殘暴不仁,既然你選擇無條件袒護蕭柔,就不應該愛上我。身為荒北的統領,你該早日回你的荒北之地才是。」
蕭年攥緊的雙手猛地鬆開。
他抬起頭,望着垂吊的琉璃燈喃喃道:「我知道了。等我病好了我就回去,絕不會讓煙兒陷入流言蜚語中的。」
沒過半個月,蕭年留下一封和離書帶着侍衛準備回荒北。
蕭年走的那一天,大雪還未停。
沈思煙忙於司隸城的公務,也只是派遣身邊的貼身侍女送他一程。
話是這麼說著,可他心裏明白,煙兒就是不願意見到他。
當初為了拯救安朝,煙兒願意犧牲再次聯姻。
如今也是時候該放煙兒自由了。
男人坐在馬車裏,回過頭望着漫天大雪,似是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牢牢地刻在心上。
回去不到三個月,蕭年思念成疾,病死荒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