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客氣與生氣
下了差事,李鶴讓陸麟先回去休息。
“瞧這天,明兒一準起風。我去弄兩碗羊湯來,咱們暖暖身子好當差。”他把手插進袖口,縮着雙肩抵禦夜晚彌散的寒氣。
“不用那麼麻煩,我回屋喝碗熱茶就行。”陸麟擺擺手婉拒。雖說穿上這身鷺鷥織錦的袍子,他們到底只是伺候人的,沒那麼金貴。何況孝期里,羊湯是犯忌諱的。陸麟也好心地提醒李鶴。“眼下還不到該喝羊湯的時候,我估摸你得白跑一趟。”
“該打!該打!瞧我這張破嘴,怎麼突然就饞起羊湯來!”李鶴面上一驚,抬手打自己一個嘴巴,手心滑過麵皮,半點脆響也無。“多虧陸哥提醒,否則膳房那頭少說也得奚落我一通。”
陸麟看他假模假式地打自己的臉,覺得他說話也挺假。不過無所謂,宣明殿裏有張爺爺和他師傅四隻眼睛盯着,一個小小的李鶴翻不出花樣來。
“要不,這就回去?”他一派和氣地指着回屋的路。
“您先回。”李鶴也堆着笑,十分客氣。“膳房裏有我一個同鄉,我去看看。討不到羊湯,有碗菌子湯也成。”
這並非假話,他的同鄉確實在膳房裏供職。不僅是同鄉,還同姓李。同在一個村子裏,七拐八彎的沒準還能勉強算是親戚。
“那成,你慢走,我先回屋了。”陸麟轉頭毫無留戀地抬腳。
李鶴目送他的背影,熱心地在他身後說:“我那同鄉如今管着白案,往後有什麼用得着的,您只管招呼一聲。”
陸麟沒答應,李鶴也不再糾纏。他剛才故意提羊湯,就是想試探一番。另外,他還要去膳房看一看,榮王妃的膳單是不是真的。
李鶴如今在宣明殿當差,只憑那身官袍,走到哪裏都被人敬着。他一走進膳房的地界,守門的小太監立時屁顛顛地迎上來恭維。
小德寶從窗戶里一眼掃過,不屑地嗤笑。“就像哈巴狗兒看見肉骨頭似的,恨不得飄起來。”
話音未落,他師傅從後頭賞了他一個爆栗子。
湯正孝冷笑着,心說,你小子從前也是一個德行。
小德寶乖覺地閉上嘴。膳房裏不張嘴,這是湯正孝的規矩。還好他這會兒只負責燒柴,要是對着灶頭案板說話,師傅一準兒廢了他。
李鶴的同鄉也從案板上騰出手,隨手從蒸籠里撿出兩隻白白胖胖的包子。從前是李鶴巴結他,誰知道風水輪流轉,這小子居然擠進宣明殿去,還給太子伺候筆墨。他琢磨着李鶴這是要發跡了。就連大管事得知他和李鶴的關係,也對自己另眼相看。這幾日分派的活計都輕鬆不少。李同不由慶幸,從前自己沒疏遠李鶴,今天才能沾上李鶴的光。
李同把熱騰騰的包子塞給他,憨厚地笑着。“什麼風把老哥你吹來了。快,趁熱吃。”
李鶴才下了差事,肚子裏唱空城計。他一邊謝,一邊接過包子。暄軟潔白的麵皮散着誘人的熱度,他不客氣地一口咬下半個,香氣跟着飄起來。
李鶴嚼了一口,咂咂嘴對李同挑起眉頭。包子很香,餡兒是素的,翠綠的菜葉子裏和着粉絲、豆乾,還有香菇。李鶴在咬一口,這一回慢慢細品。
“這裏頭……”拌餡兒的油是新熬的豬油,噴香醇厚。太子守孝,宣明殿上下跟着太子茹素,個個兒都是有日子不沾葷腥,吃得臉都綠了。今天這包子餡兒一入口,他才算活過來半邊。
李同一把用包子堵上他的嘴。看破不說破。“快吃,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李鶴邊加緊進食邊點頭,心道,膳房裏的門道果然多。
李同又悄聲告訴他,以後常來膳房,自己悄悄給他留口好吃的。
“夠意思!”李鶴斜着肩親昵地撞他。兩人又閑聊幾句,忽然李鶴聳動鼻頭,在空氣里捕捉到一縷咸香。
李同也聞到了,往身後看一眼,為他解惑。“湯總管在發乾貝。你別說,這位湯總管本事不小,太子爺點名要吃他的手藝。”
李鶴一下就猜到,這乾貝是用在榮王妃的冬瓜盅里。果然就聽見李同接着解釋。
“雖說是孝期,可西配殿的娘娘有妊,還有三位小主子在,怎麼能一口葷腥不沾。禮法也不能不近人情,這是老祖宗默許的規矩。”
李鶴點頭說是,知道自己這趟沒白來。他猜,明天這道冬瓜盅,一準出現在太子的碗裏。這位榮王妃可真大膽。
可李鶴沒想到,第二天,太子不僅沒喝幾口湯,傍晚的時候更是沉着臉從宣明殿走進西配殿。他納悶地想,難道榮王妃弄巧成拙了?
他和陸麟止步於殿門外。聽說,榮王妃不愛使喚內侍,雖不作踐內侍,卻不叫近身服侍。不知道為什麼,但在潛邸時就是這樣。他見陸麟習以為常地立在外邊,連高總管都只在廳堂的屏風外待命,並不跟着太子進屋裏去伺候。
不一會兒,郡主和兩位小公子也出來了。大公子走在最後頭,走兩步又回頭看一眼,臉上寫着不放心。
李鶴的心就懸得更高,不由胡思亂想。莫非太子不想當著小主子的面訓誡榮王妃,所以找借口把他們都送出來?
“阿滿。”臻兒走回去,牽起弟弟的手。“快走呀。阿爹肯定是不好意思,他那麼大的人了,還要阿娘來哄他。”
李鶴的心一抖,恨不得當場失聰。不愧是榮娘娘生的,可真是敢說!
孟窅剛剛哄着他坐下來,這會兒心裏還直打鼓。她從沒見過明禮這般氣急敗壞的模樣,所以急忙打發孩子們去別處玩。
崇儀滿面怒色,胸膛起伏不定。他雖然依着孟窅在榻邊坐下,可體內竄動的戾氣讓他心頭如有澎湃浪涌。他捧起桌上的茶碗猛灌一口,突然間沉下臉。:筆瞇樓
“茶房是什麼人在伺候?!拖出去打!”他驀地發作起來,抬手砸碎了一個杯子。“宮裏盡養着些敷衍怠慢的廢物!”
“這是怎麼了!”孟窅驚跳起來,忙抱住他的手。她瞥見地上碎裂的茶碗,茶水和碎片四濺。高斌膝行進來,什麼也不說先低頭認錯,後頭陸續跟進來一波人,盡數趴伏在地上。
崇儀的手被桎梏后,理智也跟着回籠。他本是極為克制的人,此刻見孟窅花容失色,心中又生出懊惱來,只是氣息還是不穩。
孟窅滿目憂心,一雙眼來回搜尋他眉眼間的痕迹。“你怎麼了?一碗茶罷了,也值得你動肝火?再說也沒人怠慢我,他們哪兒敢呢?”
“量他們也不敢。”崇儀冷哼,見她吃力地挺着腰,便卸下力道垂下手,攬上她的腰。
孟窅便順勢靠進他懷裏,一手捂着肚子,長長地噓一口氣。
崇儀急忙側身扶她慢慢落座,一手托着她的后腰。
孟窅環着他的脖子,半掛在他的身上借力。她悄悄地越過崇儀的肩,向他身後使眼色。
跪在最前面的高斌感激不盡,一邊用衣袖胡亂抹了地上的碎片和水漬。還好只砸了一個杯子,他很快就抹去痕迹。跪着的奴才一個個倒退着往外爬。
李鶴不夠資格,只能跪在最外圍,可他還是有幸看見太子的怒火來如驚雷去若雲散,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也對榮王妃受寵的程度有了更深刻的的認知。
孟窅隆起的肚子頂着崇儀,讓他無法不小心翼翼。崇儀苦笑着運氣,一壁抑下內心的憤怒,一壁無力感慨,當真是拿她沒轍。
孟窅摸着他臉上殘留的怒色,輕聲柔語。“你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
崇儀執意不說,半晌扶着她並肩在榻上躺下。他先讓孟窅躺好,然後重重地將自己摔進軟墊里,胸口還是鬱悶不已。
孟窅沒法子,只能無聲作陪。怕他氣壞了身體,她只能輕輕拍着他哄。
許久后,崇儀闔上眼,彷彿妥協一般,徐徐開口。
“錢益今天來求見。”他的嗓音略帶沙啞,透着疲憊。“他不肯出仕。”
生氣的時候最忌諱憋在心裏,見他肯開口,孟窅愈發溫柔地放輕手上的動作。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崇儀笑得咬牙切齒。“他想要急流勇退。他不信我!”
他笑得瘮人,孟窅一手拍着他的心口,哄孩子似的替他順氣。“錢先生是這麼說的?”
怎麼可能?!誰也不敢說出口。崇儀冷哼。
孟窅得不到回應,稍作思量后,又進一步確認。
“他既然沒說,那是有人在你耳邊挑撥嚒?說這話的人才是居心叵測呢!”
崇儀繼續沉默,胸口又開始起伏。
孟窅連忙抬手,想把他的火氣揉散開,一邊把錢益冒險下山為他奔走的事說出來。
“人在難處,方見真心。他若是想走,那時候一走了之豈非易事,何須等到如今。”
崇儀這回開口了,卻是問她:“那時候,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
“不會的。”孟窅安撫。“你信他,我信你呀!”
崇儀不由陷入沉思。今天錢益表明心志,他當時便惱火了。如今想來,當時錢益的神情坦然,並無遮掩閃爍之處。
孟窅聽着他的呼吸聲逐漸輕緩,知道他聽進去了。她保持均勻的力度,心裏覺得挺好笑的。原來這人也會鑽牛角尖,像孩子一樣。思及此,一顆心越發柔軟。
“你別多想。錢先生也是有春秋的人,為你鞍前馬後不辭辛苦,如今想清閑一些也沒什麼。”
孟窅往他懷裏蹭一蹭,促狹地進言。“他不想做官,咱們爺不勉強,就讓他專心教阿滿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