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筆墨與筆跡

二一七、筆墨與筆跡

崇儀放下小兒子,轉身遞出手,攙着孟窅。

平安站在榻沿,眼睛看向楊桂來,很自然地抬起一隻腳,彷彿在表演金雞獨立。

楊桂來彎下腰,讓平安搭着他的肩膀,一邊幫他脫靴子。

鹿皮靴子脫下后,平安翹起腳尖,低頭盯着自己的新襪子。

孟窅給孩子各自綉過一套生肖襪子,臻兒還有一套十二雙各式小兔子的。平安最喜歡的也是他的生肖襪子,每回穿上他的小猴子,能一個人掰着小腳玩上半天。

孟窅覺得不該厚此薄彼,也給阿滿和平安各自補上一套他們的生肖襪子。

平安今天穿的這雙襪子上是一對紅臉金絲猴兒。左腳的小猴兒高抬手臂做跳躍狀,右腳上伸長了手捧着一繡球。兩隻腳併攏的時候,那對猴子彷彿正在投球般活靈活現。

平安輪流翹起小腳看過,俄而又雙腳合攏站定。他研究了一會兒,然後左腳蹭蹭右腳,右腳又碰碰左腳,看着小猴子兀自樂了一回。

臻兒扯一把傻弟弟,對他怒目嗔視。平安肯定是小時候在外頭住的太久了,沒有爹娘照顧,不僅身體不大好,連腦袋也不及阿滿聰明。

“阿姐,看!”平安回過頭,單純地咧嘴一笑,指着心愛的小猴子給姐姐看。他瞥見臻兒足尖的粉色小兔子,又去拉阿滿。“哥哥一起!好看!”

阿滿很配合,也脫了鞋,露出一雙龍頭襪。他和琪哥兒一樣屬龍,因為生在臘月里,琪哥兒還曾取笑他,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尾巴”。

高斌眯了眯眼,心說這花樣真好。大公子穿上這龍紋真是氣派。尚服局正在趕製三爺的龍袍,繡的金龍。等到登基大典那日,大公子二公子也能穿上綉龍紋的王子朝服。

臻兒被弟弟一打岔,也惱不起來了。

崇儀也被孩子們拉過去,大的小的都圍着他,一定要他評說誰的襪子最好看。長子令璋眼含得意,安靜地看姐姐和弟弟爭寵。

“你們阿娘的手藝,自然都好。”

阿滿點頭附議。他不爭辯,阿娘繡的每雙襪子都是最好的,給阿姐的和給平安的都好看,但最好看的肯定是他的小龍。龍和合萬獸,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阿姐和平安有的,他都有。

臻兒滴溜溜轉動眼睛,親昵地攀上父親的肩頭,促狹一笑。

“阿爹羨慕了!我們有,但阿爹沒有。”她嬌哼,臉上一副理所當然,勒緊環着崇儀的手臂。“誰讓阿爹一個人偷跑,把我們仍在山裏。就不讓阿娘給你。”

高斌就見太子笑了。這兩天,太子的臉色明顯比之前紅潤起來,整個人的精氣神也是飽滿的。

“淘氣鬼。”孟窅摸摸她的小臉蛋,把她從崇儀身上拉開。“你阿爹才回來,一口茶還沒喝上呢。和弟弟們玩去,別鬧他。”

臻兒扭着身子,吐出舌頭做一個鬼臉。每次爹娘說悄悄話的時候,就會把弟弟們丟給自己。

“還是榮主子體恤我。”崇儀甩甩臂膀,批了一天的文書,肩背都是硬的。

梨茵這會兒已經見怪不怪了。太子爺和榮主子在一起的時候,半分架子也無,尋常百姓家的夫妻都少見這般恩愛的。

孟窅見他一手搭在肩膀上,也伸手一按,只覺得硬得石頭似的,不由心疼。

“今天就別寫字了,一會兒泡泡腳,也好鬆快鬆快。”

崇儀一手鐵畫銀鉤,全在每日勤練。他再忙也會堅持在睡前寫一幅字,既是靜心,也不至於手生。孟窅早就吩咐人準備文房四寶,紙墨還是阿滿親手挑的。

“好,都依你。”崇儀無不依她,握住她在肩頭用力的小手,不想她辛苦。

孟窅很滿意,但是不忘提一句長子的孝心。“阿滿提前裁好了紙,墨條也是他選的。”

崇儀便走到桌前翻看起來,果然都是他慣用的物件。他用得趁手,阿滿開蒙時,他準備的也是一式的筆墨。

孟窅扯扯他的袖口,眼裏示意他莫要吝於誇誇阿滿。這人總是對阿滿太嚴厲,她總擔心阿滿受委屈,再和他生分。

崇儀順着她,便說今天雖然不練字,但明早要補上。“把這些都收起來,送到宣明殿去。”

高斌聽說這些是大公子挑選的,立刻高聲答應,比得了賞賜還起勁。他叫來伺候筆墨的陸麟和李鶴,反覆叮嚀。“小心輕放,仔細着別磕着!”

孟窅更滿意了。也叫來徐燕吩咐準備泡腳的藥材和水盆。

平安經常泡腳,藥材現成都有。不多兒,徐燕就取來艾草、藿香等藥材,先用沸水浸泡調和。

高斌讓人搬來太師椅,墊上厚厚的軟墊,親自服侍太子褪鞋襪。

孩子們趴在榻上齊齊圍觀,臻兒托着臉,臉上寫着果不其然。

“阿爹的襪子一點也不漂亮。”她皺起鼻頭,同情地睨一眼父親。

孟窅慢悠悠走到榻邊坐下。她挺着肚子,久坐不得久站不得,剛才一直站着,后腰就隱隱酸疼,只好坐下來歇歇。

臻兒手腳並用爬過去挨着母親,一臉竊喜。“就不給阿爹綉!”

徐燕調好水溫,用溫水洗過手,走過來蹲在腳榻上。她剛才看見榮王妃坐下時一手托着腰,就猜她腰上不舒服。

“你們阿娘懷着妹妹辛苦,我也不敢讓她綉襪子綉荷包。”崇儀好脾氣的自嘲一笑。

臻兒才不信。誰會不想要一雙漂亮的生肖襪子呢!琪哥兒也喜歡。阿爹一定是因為沒有,所以故意這麼說。她小心翼翼地摸一摸母親的肚子,有心氣一氣阿爹。

“妹妹乖,以後讓阿娘給你綉……綉……”臻兒點點腦袋,從小老鼠開始默背。“小豬?”

平安不懂,但聽見姐姐說小豬,立刻一指向上推起鼻尖,吭哧吭哧學起豬叫來。王叔家的兩個哥哥教過他,珣哥哥學得最好。

“也可能是小狗!”阿滿試想了一下,覺得小妹妹肯定不喜歡又胖又笨的豬。“小狗更可愛!阿娘生一個屬小狗的妹妹嘛……”

孟窅輕笑,挺挺肚子方便臻兒姐姐和“小妹妹”交流。“這個……阿娘也做不了主。”

阿滿很擔心,萬一小妹妹沒趕上屬小狗,變成小豬怎麼辦……

崇儀泡着腳,熱度從足底徐徐流過渾身筋脈,驅散積累多日的疲憊。他覺得整個人暖洋洋的,彷彿飲下甘醇的佳釀。他渾身輕鬆,指着滿面嚴肅的長子,只覺着好笑。難得看見這孩子犯傻,到底還是個孩子。

“俗話說,屬狗的機靈,屬豬的更是福運連綿。都好,都好!”高斌見機湊趣。托生在榮主子的肚子裏,屬什麼都好命。

他順着太子所指,怎麼看怎麼高興。大公子沉穩長進,他覺得老懷安慰。大公子偶爾犯傻,露出孩童天真的一面,他更覺得欣慰。

一家人和樂融融,誰也沒留心一座屏風之隔,陸麟悄悄掩下一場官司。

因為崇儀下令,陸麟和新來的秉筆太監李鶴一起進來收拾條案上的文房四寶。每天,太子練筆后,也是由他們倆收拾筆墨。太子御筆都要整理歸攏,不能隨意流轉。

條案上鋪着白紙,靠里的那頭散落着幾張灑金箋。李鶴正要收起來,一眼掃過卻都是菜名,紙上寫寫畫畫的。他一時吃不準,捧起來辨別上頭的字跡。

陸麟發現他的動作,斜眼掠一眼。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榮主子的字。榮主子的字是太子手把手教的,連大公子都沒有這般待遇。這些年下來,也練得七八分形似,難怪李鶴認不準。

他招招手,示意李鶴把灑金箋給自己,單獨放進一隻長匣子裏。太子的膳單在榮主子這裏,這些都是榮主子白天隨手草擬的。

李鶴對陸麟十分恭敬。他年級大一些,但卻是新來的,不比陸麟有潛邸的資歷在。而且,陸麟是高總管的徒弟,在自己站穩腳跟前,決不能開罪他。陸麟又清楚太子的習性,辦差也細心,他每天都用心觀察陸麟的行事,只為了更好地服侍太子。

出門后,李鶴好聲好氣地向陸麟請教。

“太子從不用灑金箋。夜裏練字多是斗方。”陸麟脾氣好,不藏私,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悄悄告訴他。“那是榮主子的字,你以後可要認清楚。”

他不怕李鶴趕超自己,他的目標可不止是伺候筆墨。早晚他師傅會老去,他將來是要接替高總管,貼身服侍大王的人。

李鶴連連點頭,又好生拜謝。經過陸麟的解惑,再回想起剛才的字跡時,就覺得那筆觸纖細柔美,果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就說嘛……太子怎麼會寫那麼多菜名。口蘑髮菜雞髓筍,龍井竹蓀如意卷,好像還有一道乾貝冬瓜盅。也不知道這位榮王妃是怎麼想的,紙上寫着不少葷菜。要是給外頭御史知道,豈不是給太子添亂……

陸麟不知道他的胡思亂想,又好心地安慰他。“多看幾回,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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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花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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