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2008年暮春時節，佛羅倫薩。
一個被詩人稱為翡冷翠的地方。
這裏是文藝復興的發源地，歐洲文明的中心，完整地保留了古羅馬城邦的原貌。達·文西、但丁、伽利略、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喬托、提香……數不清的巨匠在這裏留下了巔峰期的傳世傑作。
你甚至可以在學院美術館看到米開朗基羅大衛像的原作，在百花大教堂的圓形穹頂底下仰望瓦薩里的《末日審判》。
但丁的詩魂在佛羅倫薩上空飄蕩，這座盛放在亞平寧山脈中段西麓盆地里的赤色鳶尾花，無疑是一座多彩之城，無界之城。
不知何時天空中竟飄起了迷濛煙雨，濃烈的花香頓時凝固在了路旁的某一個時刻，變得遙遠而迷離。這無疑增添了賀小滿的愁緒。彷彿純白的敞篷跑車沿着橫貫城市中心的阿爾諾河，每向前開出一段距離，都是在渲染離別的氛圍，加重告別的色調。
事實上，新娘子就坐在賀小滿身旁。
她穿着一身和婚車一樣潔白的婚紗，雖然一直發獃似的看着路邊的風景，但是賀小滿能感覺到，她已經偷偷地在不經意間看了自己好幾次了。西西里人獨有的翹鼻頭，深棕色眼珠，以及經過精心修剪而向上斜飛的睫毛，根本掩飾不住新娘子內心的喜悅和緊張。
賀小滿知道她非常想聽自己隨便說些什麼，哪怕只是談談她根本就提不起半點興趣的對藝術的見解，而不是情侶之間的私密情話。可是，賀小滿實在沒有心情滿足她，更不想打破這一路的沉默。
今天是新娘子和賀小滿結婚的日子。出於愛和勇敢，也可能是西西里人骨子裏潛藏的瘋狂，她接受了賀小滿的提議，以和父母兄弟斷絕關係為要挾，打消了偏保守家庭成員們要為她安排傳統婚禮的念頭。
兩人一車，在原野馳騁，然後在一處不為人知的老式教堂里，安靜地走完所有的儀式，交換婚戒，接受祝福……
這是賀小滿描繪出的婚禮畫面。
在新娘子看來，無疑是一種浪漫，甚至帶着某種神秘和神聖。
然而，賀小滿之所以要把婚禮辦得如此簡單，僅僅出於恐懼。這種恐懼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此刻，用鮮花點綴過的婚車越往前走，他的心就越慌亂。雖然只是一場婚禮，卻好像在強迫他向過去的一切告別一樣。特別是回望佛羅倫薩的時候，他發現他在失去曾經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自由、狂熱、憧憬和歡暢的呼吸。
“親愛的，按照我們東方的傳統，結婚後，你可能要跟我的母親一起生活。”隱約看到路的盡頭似乎有處分叉，賀小滿終於開口了。其實，這個話題很多餘，更沒有必要。在佛羅倫薩居住多年的母親，從來就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
“不然呢？”新娘子反問，微微搖着頭，露出了即將成為人妻的女人，才有的幸福笑容。另外，在法蘭西留學的經歷，讓她的口音聽起來並不是那麼純正，卻因此比一般西西里人的口齒乾脆、清晰得多。
“我母親一直很傳統，她喜歡國畫，你明白嗎？你們兩個並不一定合得來……”
“親愛的，不用擔心。”新娘子戴着白色蕾絲手套的左手忽然放在了賀小滿握着方向盤的右臂上：“我會處理好這一切的。”
聽到這句話，賀小滿突然踩了剎車，車子瞬間停了下來。
“我跟你說過，在我出生不久，就被母親帶到了這裏，並且這些年我母親始終孤身一人，我想你應該能看出來……”賀小滿頓了頓，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新娘子臉上，可他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慌亂和躲閃，甚至還有幾分決絕：“我父母的婚姻其實是不幸福的。”
“那是她們的事，滿，你相信我，更要對你自己有信心。”新娘子說得很認真，眼珠子一動不動，向上斜飛的睫毛卻在細雨中無法抑制地顫抖着。她恐怕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只是還在倔強地堅持着。
“生活，生活太複雜了，不是，不是愛可以抵抗得了的……我是說與我們是否相愛無關，也談不上誰信任誰，說出來你也許不敢相信，我感覺我在走向墳墓，走向某個深淵，親愛的，原諒我的誠實……”
賀小滿的話還沒說完，新娘子的淚水已經落了下來。
在這一刻賀小滿突然意識到，眼睛大的女人哭起來更加的令人驚心動魄。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呢？如果一個人被一件事情壓得連喘息都困難，他不應該先確保自己能活下來嗎？
“親愛的，這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你的錯，我想，問題在我，很可能這一輩子，我都沒法和某個女人走進婚姻的殿堂了。”賀小滿把別在上衣口袋裏的手帕遞給了新娘子，果斷解開了安全帶。
“前面有個岔路口，我們就此分別吧，我會從你的世界裏消失的，徹徹底底的那種……”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賀小滿的眼眶也紅了。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拋下的是多好，多麼愛他的女人。然而，讓他鼓起勇氣把剩下的路走完，根本不可能。他正處在崩潰的邊緣，如果再有絲毫的猶豫，他的精神世界就會徹底坍塌，呼吸也會完全停止。
“親愛的，你會遇到更好的人，他會，他會……抱歉，抱歉……”
賀小滿咬着嘴唇，噙着淚水，轉過頭，打開了車門。他不敢再多看新娘子一眼，果斷下了車，開始跌跌撞撞地在風雨里狂奔。
“滿，滿！”
新娘子撕心裂肺地喊了兩聲，追了出去。
可是，追了沒多遠，就沒了賀小滿的蹤影。
片刻后，她望着漫天大雨，無助地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哭了起來。
潔白的婚紗被雨水打濕，被泥水爬滿，西西里傳統髮式變得凌亂不堪，精緻的妝容也在淚水和雨水的交替沖刷下，不堪入目……所有的幸福和喜悅化為泡影，除了冷，新娘子再也沒了別的感覺。
賀小滿幾乎能想像得出自己離開后新娘子的處境。事實上，他的腦海里反反覆復出現的都是同樣心碎的畫面。原來傷害一個人的感覺，竟是如此難過……
“你好！”
心神恍惚間，猛然聽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漢語。賀小滿一愣，這才發現有個乾瘦白皙的本地男人張開雙臂，擋住了自己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