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後記(九)
歲月無聲,一晃便是兩年時間過去。
這一天,程家二奶奶正在產房裏面咬牙生產,大約是養得太好了,孩子有些大,折騰半天都不落地,鬧得程家上下人仰馬翻。
程二爺在門口打轉,眼見一個穩婆出來,趕忙上前揪住人問道:“怎樣?孩子還是沒有出來嗎?”
穩婆忙道:“露頭了!快了,快了!”
程夫人在屋子裏不停的念佛,神天菩薩的亂祈禱。
不只是擔心未出生的孫子孫女,更是擔心小兒媳的安危,她是自己的兒媳,更是安順侯唯一的女兒!最最要命的是,兩年前皇帝南巡單獨找過丈夫,親口許了長清縣令一職,幾個月後,便將原來的縣令給調任走了。
皇帝特別交代了一番,“安順侯以前是護國長公主的駙馬,葉氏也曾進過宮,頗得皇太后和公主的喜愛,還受封過永泰郡主,雖然後來封號撤了,但依舊算是皇室里認下的義女,程家上下須善待之。”
言下之意,御賜長清縣令一職,全是看在葉氏的面子上罷了。
否則的話,丈夫一個小小的縣丞,別說升做縣令,就是連皇上的面都摸不着!
小兒媳娘家是商號開遍全國的大富之家,又有皇帝撐腰,丈夫的烏紗帽也是因她而得,如何敢不當神佛菩薩一般供着?好在小兒媳性子爽朗大方,也知孝順,並不是那種驕狂跋扈的,眼下只盼她順順利利的生下孩子,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才好。
萬一是個坎兒?不說丈夫的烏紗帽如何,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來呢。
產房裏的葉寧渾身汗津津的,早春的天氣,愣是折騰的全身濕透,頭髮濕噠噠的粘在額頭上、脖子上,卻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穩婆在旁邊催促,“吸氣,穩住!二奶奶再用點力!”
葉寧覺得下身一陣溫熱液體流出,濕漉漉的,像是撕裂了吧?但是已經感覺不到意外的疼痛了,生產的陣痛遠遠更甚,一縮一縮的,叫自己簡直喘不過氣來!
生下來!一定要生下來!
疼!揪心的疼!疼得自己直打顫兒,葉寧雙手緊緊揪住了褥子,深吸了一口氣,下身用盡全力分娩,嘴裏喃喃,“出來、出……,出來啊。”
“嗖”的一下,像是卡過了最艱難的關口,一個小東西從身下滑了出來。
疼痛漸漸停止……
葉寧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拼着最後的力氣,喊道:“給我,給我瞧瞧……”
產婆手腳麻利的收拾了一番,但還來不及洗凈。
一個髒兮兮、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傢伙,捧到了葉寧面前,又小又丑,可是在母親的眼裏,卻是這世上最最可愛的寶貝。
“小壞蛋。”葉寧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再也沒了力氣。
“恭喜二奶奶。”產婆的笑容有些勉強,陪笑道:“喜得千金!”忙不迭的,又道:“讓我抱着小姐出去,給夫人和二爺瞧瞧。”
門外程夫人和程二爺已經等候多時,聽說是個女兒,眼裏都閃過了一絲失望。
“哎,先開花後結果也是好的。”程夫人先回過神來,親親熱熱摟了孫女,長子已經有二兒一女,這既不是長孫,也不是長孫女,要說有多喜愛實在說不上,只不過小兒媳身份特殊,少不得要好生哄着。
因而一面與兒子說笑,一面讓人厚厚的打賞了幾位產婆。
程家上下也都有賞。
葉寧的乳母宋三娘在裏面陪着她,等她分娩了胎盤,縫了針,簡單的收拾一番,站在旁邊笑道:“這下好了,母女平安就好了。”
“可惜是個女兒。”葉寧微微失望,倒不為自己不喜歡女兒,只怕婆婆和丈夫心裏不舒坦,第一個孩子當然是兒子的好。
宋三娘安慰她道:“不着急,往後再給二小姐添一個弟弟。”
“媽媽。”葉寧回想起方才生產的痛苦,想起十月懷胎的艱難,不由浮起一腔幽幽的心事,忽地問道:“當年……,母親生我是早產吧?”
宋三娘不知道她怎麼想起這個,沉默了下,“嗯,因你是七個月上頭生的,所以乳名才會喚做七七。”
“那……”葉寧並沒有太多力氣,輕聲問道:“母親生我豈不是更艱難?況且我又只是一個女兒,怕是叫母親失望了。”
“不。”宋三娘搖了搖頭,又點頭,“你母親生你是很艱難,但她盼你是女兒,只比生了兒子還高興,怎麼會失望?”回憶起往事來,“你生下來的時候,只得四斤多,跟一個大點的小貓兒似的,我們都怕你養不活呢。”
葉寧喃喃,“母親盼着我是個女兒?”
“是啊。”宋三娘嘆了口氣,“那會兒長房等着二房生兒子過繼,你母親捨不得,生了女兒就不用送走了。”
葉寧鼻子一酸,不由滾出熱淚來。
“奶奶!”宋三娘趕忙道:“月子裏頭可不興哭的。”替她擦了淚,“當心回頭做下病來,別難過,先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
葉寧抿嘴不再問了。
等到出了月子,給女兒做滿月酒的那天,卻把弟弟單獨留下,找了宋三娘,“與我們說說,從前母親的事兒吧。”
宋三娘一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葉家鬧過繼的事情,她只是後來慢慢聽說的,但是顧蓮早產七七,已經中間被人劫持,二嫁葉東海,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
這一說,就是小半個時辰。
最後道:“總之,當初分開也不是你們母親願意的,她一個婦道人家,那一位又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能怎樣呢?如今各自過得好好兒的,也算善果。”
宋三娘並不知道,前年陪着皇帝南巡的皇後娘娘,就是已經故去的護國長公主,若是知道,只怕還要唏噓更甚。
只是,這也足夠葉寧和葉宥思量的了。
摒退了所有的人,葉寧方才說道:“宥哥兒,我想是我們做錯了。”皇帝說得對,冷淡一些是人之常情,但是燒頭髮斷絕情分,實在是傷了母親的心。
“難道你們母親當初生你們下來時,只生了一縷頭髮嗎?!”
當日皇帝的怒聲質問,聲聲在耳。
將心比心,便是自己才撫養了女兒一個月,被人抱走,自己也不捨得的,若是她將來長大了,也剪一縷頭髮來斷絕情分。
只怕,心都要哭碎了吧。
宥哥兒且不論,畢竟當時母親生下他的時候特殊,沒有撫育過,但是自己好歹在母親身邊呆過,後來進了皇宮,她也悉心照顧自己、陪伴自己。
還記得,母親和父親第二次成婚以後。
因為不能相認,她只能是公主姑姑的身份,為自己做漂亮的裙子,精緻的衣裳,總歸還是有幾分母女情分的。
那樣傷她,委實有些過分了。
再怎麼說,她千里迢迢過來送嫁總歸是好意。
若不是自己和宥哥兒鬧得她傷心,第二天怎麼會沒來?聽皇帝的意思,後頭還給氣得生病了。
葉宥一直在對面沉默,沒出聲。
葉寧又道:“我嫁進程家沒有幾個月,公爹就升任了長清縣令,頗為突然,家裏上上下下待我十分客氣,簡直就是當做神天菩薩一樣供着。”苦澀一笑,“我想了很久,都不能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父親是安順侯不假,但並無任何實權,只不過是一份勛貴的榮耀罷了。
只怕這裏面少不了母親的周旋,為了讓自己和弟弟過得舒坦,便讓公爹做了長清的父母官,還壓着程家,叫自己的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
再不感激,實在沒有一點良心了。
“姐姐。”葉宥突然開口,“其實今兒你不讓宋三娘說那些,你不說程家的事,我也早就後悔了。”
去年春天成的親,沒隔半年妻子就懷上了,一直孕相不好,整天吐得昏天暗地的,叫人看都覺得難受。
靜了靜,嘆道:“十月懷胎的生育之恩,的確不是一縷頭髮能償還的。”
更不用說,當初母親的那些無奈和掙扎,各種不得已,甚至冒着觸怒皇帝的風險生下自己,的確不該,在她的傷口上面撒鹽的。
再想姐姐說的那樣,母親的關懷雖遠,但是卻足夠讓自己和姐姐,包括父親,在長清一輩子安安寧寧的了。
要怨,就怨沒有那個緣分罷。
“太子選妃?!”谷漣漪微微吃驚。
“嗯。”段九一面扶著兒子學走路,一面抱怨道:“這哪裏是養兒子?簡直就是養祖宗的,哎喲……,我的老腰啊。”
谷漣漪嗔道:“你不行,就叫奶娘抱去便是。”
段九的確有些腰酸,不過是他是習武之人,還不把這點酸乏放在心上,不過是沒話找話疼愛老來子罷了。
“師兄。”谷漣漪朝着正院方向努了努嘴,“那邊……,還不知道怎樣呢。”
“能怎樣?”段九不以為意,“現如今東海兒女雙全,外孫女都有了,兒媳婦也馬上快生了,身邊還有美人相伴,再不知足純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還好,葉東海沒有自找不痛快。
此時此刻,正和公孫嫣然在花樹下來煮水泡茶,兩人說著閑篇,不免說到七七才生下的小女兒,“真是快,一轉眼小丫頭都當娘了。”
公孫嫣然一面泡茶,一面替他到了七分滿,笑吟吟道:“這就感慨?宥哥兒媳婦不是也快生了?你這剛才當了外祖父,馬上又要當祖父了。”
葉東海笑道:“別無所求。”
公孫嫣然細心的替他撇了浮沫,指了指,示意可以喝了,但還叮嚀了一句,“當心燙,先放一放再喝。”然後說道:“明年是二爺的四十大壽,到時候七七和宥哥兒,還有底下的孩子們,大伙兒聚在一起好好熱鬧。”
“嗯,明年再說。”葉東海微笑道:“只是辛苦你了。”
公孫嫣然抿嘴一笑,“不辛苦。”
兩人說了一會兒,葉東海起身去了書房,走在連廊上,心頭浮起外頭傳聞的太子選妃消息,不由停住腳步。
往京城方向眺望了一眼。
兒孫滿堂,只不過是各自兒孫滿堂。
願她一切安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