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結緣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集英巷御史中丞宋府門前張燈結綵火紅一片,丫鬟小廝往來進入者不絕,看似是要有大喜之事發生。但你細細觀察這宋府里的人,他們面上沒有絲毫喜笑之色便罷了,路過那個滿園海棠的院子時還會往裏看一眼,深深嘆口氣,有的甚至摸上了眼淚。
一陣微風徐來,留棠閣里落英繽紛,海棠花「簌簌」落地。
這等美景要是在往日,宋家大小姐早就搬出一方茶桌坐在樹下品茗撫琴了,說不定還會叫上閨中好友一起淺酌幾盅「黃粱一夢。」
只是今時,遠不同於往日......
「長姐,我去求那個穆王,讓他請皇上退婚,他不同意我就死在他面前!」一個頭上戴着束髮嵌寶紫金冠的少年紅着眼睛怒氣沖沖的說。
「小璟莫要胡鬧,這是皇上賜婚,由不得我們。」宋汐韻身着蔥黃綾羅裙,披着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一副弱柳嬌病態,目光淡淡地看着窗外已經快要落敗的秋海棠,面色沉沉地對着自己胞弟說道。
「可是那個穆王得了怪病,經常被鬼附體,晚上閉着眼走路對着空氣說話,穆王府里的丫鬟都被嚇瘋好幾個。長姐你這般羸弱的身子,原本就一直在眉山養病,這去了那裏哪還有活路!不行,這親不能成,你快和忍冬姐姐一起回眉山,那裏天高皇帝遠又不受齊國的轄治,長姐快走吧。」宋汐璟急急地對長姐說。
宋汐韻無奈地扯了個笑容道:「我走了,宋府怎麼辦,父親這御史中丞怎麼辦?」
「你莫要管這許多,大不了讓父親降兩級,我們還有外祖舅舅護着呢。」
宋汐韻淡淡道:「如今外祖家不比往日,我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再說,賜婚到成親之間不過十日,可見太后早就在謀划著給她孫兒找門親事,京中好女子那樣多,怎會恰巧挑中了病體纏身的我?他們蓄謀已久,怎會讓我輕易逃脫?」
「難不成就這樣等着明日王府的花轎把長姐接去?要是江懷榕像個男人就好了......」宋汐璟想到江家二公子江懷榕的事就難忍心中怒氣,一拳錘在桌子上!
「閉嘴,不準再提他,咳咳......」宋汐韻聽見這個名字,一時沒上來氣,咳嗽了兩聲。
「好好好,不提......長姐。」宋汐璟連忙輕拍長姐後背幫她順氣。
「小璟,我想去菩提寺透透氣。」
門外嬤嬤的聲音此時響起:「大少爺,您與王妃敘話的時間到了。」
宮裏來的嬤嬤最近一直在教宋汐韻王室禮儀,宋汐韻說了狠話嬤嬤才同意這姐弟敘話片刻。
「蘭嬤嬤,我乏了,明日便要成親,今日這禮儀就教到這裏吧。」宋汐韻邊快速換上丫鬟的裝束,邊對着門外的嬤嬤說道。
嬤嬤低頭沉吟片刻道了聲:「是。」
穆王成親太過倉促,十日的準備時間確實也學不了什麼。
「蘭嬤嬤,告辭。」
宋汐璟出來特意跟嬤嬤道了個別,領着幾個丫鬟大搖大擺出了留棠閣。
兩位嬤嬤低着頭施禮,心下嘆氣道,終於送走了這個混世小惡魔。
——
樹樹皆秋色,山山蓋落葉。
菩提寺前的野菊開的一片盎然,寺內人流不斷。這是齊國京城皞都最大的寺廟,因佛堂前那棵活了八百多年的菩提樹而得名,聽說很是靈驗。菩提樹上掛着許多紅線吊著的木牌,粗大的樹枝隨風擺動,木牌碰出清脆的聲響,給這沉悶老樹添了一絲生機。
宋汐韻一身丫鬟裝束,但是落落出塵的氣質在人群中依舊出挑,她遠遠看着樹下的善男信女往樹上拋木牌,一旁的霧霧解釋道:「小姐,這個菩提樹是求姻緣的,男女把自己的名字住所刻在木牌上,往樹上擲,若是砸落了別人的木牌那兩人便是有緣,聽聞有男女拿着木牌去尋親成就姻緣的呢。如若木牌掛在了樹上,那便只能等有緣人砸落了。」
宋汐韻凄慘一笑道:「真好,他們還能有所期待。」
「長姐也能,走我們去找人刻木牌。」宋汐璟實在看不得長姐如今這般聽天由命的頹喪之態。
宋汐韻無方,只得任由小璟拉着,無奈地搖了搖頭。
看小璟一心在那刻木牌的匠人身上,宋汐韻忙拉着忍冬到人少的一側跟她說:「忍冬姐姐,你快走吧。宋府有皇宮內線,這裏人多眼雜,你趁亂離開。回去告訴師父,徒兒不孝不能再聽她講經授學了。」
想起昔日在眉山的光景,宋汐韻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怕是要成歷史了。
「廿廿,師父讓我陪你下山,如今我一個人怎有臉回去?」忍冬眉頭深鎖。
這位忍冬姐姐便是宋汐韻師父的貼身侍女,西泠師父擔心她一人在京城危險,於是她每每下山探親師父都會叫忍冬陪着一同前行。
「你也知道,我要嫁的這個穆王,彷彿有瘋病。聽聞曾有個布衣和尚說他活不過加冠,如今他剛加冠太后便急着給他找親事,我想大抵是奔着沖喜去的。忍冬姐姐,你先回眉山吧,我想那個穆王也活不了多久,等我熬死他,我就回去找你們。」宋汐韻想到這個打算心頭略略鬆了一口氣,竟忽然覺得這日子有了盼頭。
話說今年宋汐韻像往常一樣下山探親,不同尋常的是她在宮宴過後莫名被賜了婚,如今想想這場宮宴分明就是要給適齡王爺相看妃子的,可憐她竟被皇上賜與那有瘋病的穆王!
忍冬思索了一番說道:「我這幾日也想了想,既然成親之前不能逃,等到成親之後,我們找個時機逃出來,然後裝作被擄走的樣子,這樣也不會傷及宋府。」
「此主意......也可!」
這日子哪裏是有盼頭,簡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宋汐璟拿着刻好的木牌過來說:「長姐,你怎麼跑這裏來了?」
「那裏人多,氣悶,我出來透口氣。」宋汐韻面不改色地說道。
小璟興沖沖地將刻好的木牌遞過去,宋汐韻走到那菩提樹下,拎着木牌上的紅線,在手裏掄了兩圈,然後一拋,木牌掛在了菩提樹的枝葉上,她望着那晃晃悠悠的木牌興嘆道:「也不知那個有緣人什麼時候來?」
出門之時人潮擁擠,也不知是誰忽的攘了她一下,宋汐韻只覺重心不穩眼見便要一頭栽下去,忽然一個臂膀橫在她腰間,宋汐韻幾乎要掛在他小臂上,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然後「嘶嚓」——絹帛撕裂之音傳入耳道。
宋汐韻立馬站穩腳跟,抬頭瞟了一眼那位公子,只覺得他眉如墨畫,眸色深沉,側着臉也沒看她,彷彿剛才伸出的那個胳膊不是他的,只是這玄色織金繡花白蟒箭袖開裂處十分顯眼。宋汐韻略略施禮道了聲:「多謝公子。」
這時那位公子身旁一個不大起眼,彷彿書童打扮的男子擠近了,回了聲:「我家公子說,姑娘不必客氣。」
玄袍公子依舊一動不動,宋汐璟這時擠到宋汐韻跟前喊了聲:「長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身上可有銀兩?」
宋汐璟將身上的錢袋解了下來,宋汐韻與那位公子說:「不慎損毀公子衣物,這點銀兩聊表歉意。」
玄袍公子穩如泰山,那位書童又回道:「我家公子說,這點衣物不算什麼,無需姑娘歉意。」
宋汐韻訕訕,便道:「如此,便告辭了。」
書童道:「我家公子說,姑娘慢走。」
自始至終那位公子沒說一句話,這書童倒像是他肚裏蛔蟲一般。
轉身之時宋汐璟小聲與宋汐韻說:「長的倒是挺英武,可惜了是個啞巴。」
「小璟,不得在人後妄議。」
那位書童彷彿聽見了這句話,氣鼓鼓的便要上前理論,身後一隻手拉住了他——
「公子你也太好性子了!」書童扭頭看着自家公子拉他的手臂不禁說道。
玄袍公子目光中略帶凄涼,只輕聲說了句:「走吧。」
菩提寺的後院人跡罕至,一般人進不來。
書童若有所思地對玄袍公子說:「王爺,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兩個姐弟很奇怪,一個世家少爺打扮的公子竟叫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為長姐?那丫鬟長的倒是挺漂亮,不知與我們王妃比如何?」
王爺低眉並沒有言語,穿堂知道王爺最近都在操心自己的婚事,不禁垂了頭道:「明日便要成親了,王爺怎麼還在想着退婚的事,王爺怕耽誤了宋小姐,可是誰來心疼王爺呢?」
主僕二人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涼亭前,亭里一個穿着素底無文綉僧袍的人正在沏茶等着他。
「聽聞穆王爺要得嬌妻,怎的有空到寺廟來找我這個老和尚?」空明師父打趣地問道。
穆王爺端坐,看着茶盞里的水,似乎自嘲般地說道:「空明師父說笑了,我聽聞她......色藝雙絕,定然也不想嫁於我這種人。我原本就不打算娶妻,只是皇伯父和皇祖母催的緊,其實我若一力想拒,這婚也是能拒的。」
「那王爺是想拒多些,還是想不拒多些?」
「原本也沒什麼猶豫的,只是賜婚到現在也沒聽見宋府動靜,宋府也沒人來找過我,聽去宋府調教的嬤嬤說,宋小姐每日學習禮儀甚是用心,沒有抗拒之色,我這才想......宋小姐是不是不厭我......我怕若是退婚會不會......傷了宋小姐的心,若是不退,又怕我不慎犯病......傷了她......」
穆王爺茶案下的手縮成一團,低頭只盯着茶盞里的水,耳根泛起一片紅暈。
穿堂小聲嘀咕道:「這麼幾日宋府沒人來找王爺退婚,倒是把我們王爺等急了。」
「穿堂。」
穿堂低下了頭:......
空明大師知曉穆王此番來意,於是便笑道:「王爺其實不必如此糾結,遇事不決,即隨本心。」
「我不知本心。」
空明大師從衣袖裏掏出一枚銅幣,說:「王爺來拋幣,若是正面便成親,若是反面便退婚,一切皆由天定。」
穆王爺接過這個銅板,沉了口氣,銅幣在空中翻了幾個圈「咣當」一聲落了下來,眾人的眼睛都直盯着這枚錢幣看。
「反。」穿堂垂頭喪氣,穆王爺的眼神不由得暗了暗。
空明收起銅幣說:「其實正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看到結果那一瞬是什麼感受,是欣喜還是難過,那便是王爺的本心。」
「本王知曉了,多謝空明師父。」
從空明大師那裏出來,穿堂便一直追問王爺:「王爺,你看到銅幣反着是什麼感受啊?王爺,還退婚嗎?王爺,明天就成親了……」
穆王正在走着,忽然一個木牌直直地朝他飛來,穿堂眼疾手快兩指一夾,便讓那木牌停留在與王爺一拳的距離的地方。
一個穿着青衫布衣的男子忙跑過來說:「在下的不是,讓公子受驚了,望公子見諒。」
穿堂把牌子扔給他道:「下次看準了扔,別再扔人身上了。」
穆王爺直直地盯着眼前那棵菩提樹出神,穿堂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王爺要不要去擲個玩玩?」
看王爺依舊不為所動,穿堂若無其事地說:「聽說京中小姐都喜歡來菩提寺求姻緣,也不知道宋小姐有沒有來擲過木牌?」
然後試探着再問一句:「王爺要不要去擲個?」
「嗯。」
穿堂:「......」
穆王爺站在菩提樹下,手心裏握着那個木牌上寫着:安上街王臨玠。
穆王爺將它用力一拋——兩聲木牌落地,發出的清脆的響音。
「砸中了個。」穿堂趕忙去撿。
「王爺!王爺!王爺!」穿堂大聲地叫着,十分激動地跑到穆王爺身旁,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看向這裏的目光。
「叫公子。」穆王爺沉沉道,他實在不想讓人注意到他。
「哦哦……公子!公子你瞧!」穿堂手忙腳亂的。
穆王爺接過木牌,只見那上面赫然寫着:集英巷宋汐韻。不由得心頭一喜,嘴角勾勒出掩不住的笑意。
「公子,這是是天賜的良緣,你就從了吧!」
穆王也不答他,只健步如飛,笑意盈在臉上,手中緊攥着那兩個木牌。或許那日的天氣格外艷麗,穆王只覺得好久沒呼吸到如此暢快的空氣了。
「哎,公子,你走那麼快乾嘛,等等我!」
「回祠堂,我要告訴父親母親。」
杏花山的涼亭上,空明大師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扶着長白的鬍子,痴痴地念了句:「老和尚解惑,菩提寺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