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局 日落復朝伴晨昏
時間用完了,對於一名棋士來說,這並不是一局好棋,儘管對方的打勺從某種程度上中和了寧陽侯前期的虧損使得這盤棋變得勢均力敵。此時,寧陽侯的屍體已然一動不動的僵在了那塊假山石的下面。
此時雲霧俱散,原先的棋盤、香爐等物悉數不見,沁芳亭愈發顯得空曠起來。
錦衣衛的人很快尋到了這裏,老吳看了看魏長卿的表情,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與白璟相囑咐了幾句。申宜蘭在王元所院中的柴房裏被找到,如今王元所已經被錦衣衛的人壓去審問。昭和弈苑上下如臨大變,永嘉派人人自危,京師派的人亦不敢多動。
老吳只將魏長卿領至他處,說道:“此次吳某是辦公差,未能提前通融,還望賢弟見諒。”
魏長卿知道老吳不會無緣無故幫他,只道:“有什麼要交代的,還望吳大哥明示。”
老吳笑道:“都說賢弟是心較比干多一竅,那在下也不相瞞。當今聖上對此案重視,但是也得顧及天家顏面不是?等仵作驗了屍后,永平劫糧一事,保不齊要開堂公審,倒是魏公子必是要到刑部走一趟。在下自然可保賢弟無虞,但也得知道賢弟可否保福王平安。”
魏長卿知道老吳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是皇上的親信,看似隨口一句的話,多少透着點上面的意思。聽老吳如此說,他也曉得聖上對福王的垂愛之心,若此次公然陷福王於不利,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於是他和靖道:“永平劫糧一案,原本就與福王毫無關係。”
老吳微笑點了點頭,又囑咐魏長卿了幾句,便壓着范虎等人並王元所一塊走了。
送走了錦衣衛的人,已是後半夜,李焯料理完弈苑的事便回屋睡了。魏長卿與白璟畢竟年輕,肚子早就餓了,正愁沒飯轍,恰巧浣雪閣的老媽子來回話道:“夫人因在柴房裏一整ri都沒用飯,小爺怕大廚房裏做出來的東西腌臢不幹凈,所以讓下人們用銀銚子熬了粳米野鴨子粥,並幾樣小菜。小爺想着白爺和魏公子一晚上都沒用飯,故來讓老奴相請。”
魏長卿笑道:“他定是來請罪的,方才打打殺殺好不嚇人,就他一個人躲在浣雪閣里不出來。好個沒出息的爺,一會兒可要審他。”說完,魏白二人便一逕往浣雪閣去了。
其實,魏長卿去浣雪閣一是為了填肚子,二來想與陸、白二人問一下弈鬼的事。白璟是弈苑的老人,歷事又多,陸子逸則廣通博聞,對弈苑諸人之棋風亦是無一不熟。
魏長卿與白璟來浣雪閣時,申宜蘭早已迴避,被軟轎抬至寒竹別院歇息。當他與陸子逸說起弈鬼這個詞時,陸子逸正伏在內室的書案上寫字:“我與白璟都見過弈鬼啊。”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平靜如許,手中筆鋒妍捷(注),“弈鬼乃死去的棋士怨氣之所結,當然弈鬼通常也只會挑選棋品高稀之士依附。怎麼,你今ri也見過弈鬼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在沁芳亭看到一個人形,是悶罐子告訴我的。”魏長卿道。
陸子逸手中的比倏爾停下,他微微側頭,一副感興趣的樣子:“原來你遇見悶罐子啦。”他無意說了一句,繼續提筆,“對方棋力如何?”
魏長卿道:“因開局寧陽侯下錯好幾處,中盤對方又打勺一次,所以棋力也不好估計,棋風的話,倒更像秦苑。”
白璟卻搖搖頭:“若是常人,以棋風判斷尚可,若是下棋者是絕頂高手,隨便模仿出別人的棋風,也未嘗不可。況且當時秦苑一直在院內並沒有出來,而且他也沒那個水平。”
“什麼水平?”
白璟放下筷子,緩緩道:“通過弈鬼對弈,下棋的人若沒有親赴現場,就只能下盲棋。這樣一來,下棋時是斷斷不能分心的。當時那麼亂,況且秦苑還在與李掌事說話,若他能與寧陽侯同時下盲棋,倒還有可能,但若是水平相當的有席位的棋士,以他的棋力,恐怕還做不到。”
魏長卿雖聽白璟如此說,卻並沒有急於應和,他思忖一番,幽幽道:“若那人棋力足夠高,高到可以模仿任何人的棋風,也自然可以一邊與我對弈,一邊做其他事吧。”
白璟冷笑:“不錯,能做到這點的,昭和弈苑內,恐怕也只有徐棋聖了吧。”
白璟話剛落,陸子逸直接站了起來,眉心微蹙,道:“璟,徐棋聖從不會做這樣的事。”
魏長卿從未見過陸子逸用這麼嚴肅的語氣對白璟說話,剛要上前勸和,只見阿竹雙手捧着一隻紫檀描金螺鈿拜匣來,道:“回話。魏國公徐大人修書一封,請小爺親啟。”
當今魏國公徐弘基乃徐維志之子,中山王徐達之後,而刑部的徐疆域乃系徐家宗親,雖不十分顯赫,但好歹也是中山王一脈的族人。魏長卿本以為陸子逸只與徐疆域交好,與魏國公府並無甚聯繫,如今見了拜匣,也不免驚嘆陸子逸人脈之廣。
陸子逸也不將信拆開,只笑着將自己方才寫的東西裝入信封封好,落上款題,放入拜匣中笑着對阿竹道:“今夜就送過去吧。”
天快亮了,魏長卿累的很,加上陸子逸明ri還要去宮裏陪弈,也不便多擾,便讓弈兒陪着回了洛玉軒。其實,對於弈鬼一事,魏長卿更多還是懷疑秦苑一些。雪妍與秦苑關係親密,又在當天忽然失蹤,魏長卿總覺得她的失蹤與弈鬼一事關係甚深。
天剛剛擦亮,紫禁城裏值夜的太監和宮女便開始忙碌起來。本朝的萬曆帝早年間雖勤勉務政,如今朝野的風評下,卻只給了他“惰政”二字。老吳在重華宮外,已然靜候多時了。
一個年歲尚輕的小太監早已將一隻龍騰鏤雕柄的銅盆端了進去,這並非皇帝洗漱所用。裏面的宮女接了銅盆,用手試了水溫復又交給外帳幾個衣着妍麗的宮女。那宮女用盆中的水溫了手,方才去取祥雲紫檀駕上的龍袍。
老吳就這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內室的太監宣他進去,他才整了整衣着,進了重華宮。此時萬曆帝朱翊鈞早已衣着齊備,服周冠正,正斜靠在鋪着大金錢蟒皮的榻上,饒有興味地讀着《全唐詩》。旁邊的幾名太監宮女見老吳來了,便悉數退了下去。
“撿要緊的說。”萬曆依舊盯着書卷,語氣隨意卻帶有一絲威懾。
老吳施了大禮,道:“寧陽侯死了。今ri刑部大堂會審永平劫糧與劫傷昭和弈苑等人兩樁案子,負責的是刑部尚書劉清國,侍郎徐疆域。”
聽到此處,萬曆皺了皺眉。老吳用餘光一掃,便知道了萬曆愁的是哪。劉清國是東林黨人,又是刑部尚書,官位在徐疆域之上。寧陽侯一案,福王與東林黨早已是水火不容,那劉清國若不趁着這次往福王身上扯點事,只怕是閑不住。就算魏長卿不提福王之事,yu加之罪何患無辭,劉清國也未必不會在別處謀算。到時候案子落定,處不處理福王落到萬曆跟前,又是一樁麻煩事。
老吳深諳官場之道,心中早有成算,便躬身道:“如今劉清國和徐疆域都是定下來的人,不好動,若再加一人,一時恐怕也沒有合適的人選。據臣所知,徐疆域與昭和弈苑的陸子逸有些交情,陸子逸又是福王跟前的大紅人。福王通過陸子逸去拉徐疆域的關係也並非不可能。不如您將徐疆域封欽差大臣專查此案,在下也會和福王府打聲招呼,讓他們與陸子逸和徐疆域通融。如此一來,論官位,徐大人雖不及劉大人,但是徐大人欽差的身份則足以壓住他們了。”
萬曆放下書,捧了茶抿了一口,淡然道:“倒還妥當。對了,我聽說這次沈一貫只動用了一個弈苑的人,就把寧陽侯將了個軍?”
老吳笑着道:“沒您不英明的,那人確有才幹,數一數二的智謀。”
“叫什麼來着?”
“魏長卿。”老吳小心翼翼對答,“本朝翰林魏秉琰之子,魏家可是世代簪纓之族。魏長卿也算是口含言瑞(注),身出禮門之人了。只是魏大人犯了死罪,想來魏長卿入仕途也不那麼容易,才走了棋士的路子。”
萬曆依舊端然坐於榻上,口氣似不以為意:“我聽說當年魏秉琰的案子有點冤?”
老吳先是一驚,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臣這就去查。”
萬曆怒目一瞪:“還查什麼,冤枉就是冤枉的。”
老吳此時早已嚇出一身冷汗,但是這一嚇也把他給嚇了個明白,他隨即對答:“當年摺子留中,案子俱是交給刑部查的,最後才是東廠拿的人。”
萬曆寬廣的衣袖孔雀盤金線交錯如琿,就連表情也淡了下去,他微微一哂:“這件案子一了,把該辦的人辦了,該安撫的安撫了就成。”
老吳一邊稱是,一邊道:“魏大人一生忠順,若要賜死者一份哀榮,倒不如賞他的獨子魏長卿。”對於萬曆的心事,老吳雖不敢說心知肚明,但還是能猜度一二。寧陽侯一事,萬曆已經對弈苑有所重視,亦yu培植自己的親信。他也知道魏長卿這種人是藏不住的麥芒兒,早晚得露尖,鳳鸞怎能困于山谷?與其讓別人把魏長卿捧上去,倒不如自己做個順水人情,至少能把這隻鳳雛穩住。
果然,萬曆沒有絲毫猶豫,只道:“‘明朝紫書下,應問長卿才。’既然他父親是翰林,便也讓他在翰林院奉職吧。”
更鼓又在紫禁城內迴響起來,老吳領了命便往宮門外去了。旭ri籠着雲霞才把天邊染了嫣然一片,老吳的馬已然過了玄武門。他看過無數的ri出ri落,他知道,朝堂中的ri出ri落亦是每一天都在上演,從未停歇,不過是尋常。
註釋:
1.妍捷:形容書法筆法靈活敏捷。
2.言瑞:可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