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局 將死鴻門楚歌升(下)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有一低沉的聲音,幽幽道:“是么?”
那聲音低沉,身法極快,悄無聲息如同鬼魅一般。范虎一驚,身上早已嚇出冷汗,那聲音他怎會不記得,正是老吳。老吳還未等范虎出刀,右手五指向范虎的臂腕上一扣,不知道是什麼功夫,范虎疼的話也說不出,一口鋼刀竟重重地掉在地上。
另四人見范虎被壓制住,立刻回身相救。老吳卻不緊不慢,右手擒着范虎,左手抽刀在最前面的那人頭上虛晃一刀,便一腳把他踢開。魏長卿見老吳揮刀自如,又見刀如薄鐵,並不知道刀身的重量。另三人撲過來,老吳不緊不慢,用范虎之身抵擋在前,他們便投鼠忌器一般,不敢亂動。
那范虎見老吳與四人纏鬥,猛地一掙,剛脫了身,老吳便順勢搶上一步,右手下翻,五指虛扣如拿碗蓋,一聲“咯”的輕響,范虎的胳臂被老吳卸脫了臼,他疼的嘴唇發白,額頭滲出了汗珠。還未交手便先被卸了一隻手,范虎如同一隻軟綿綿的海參一般,境遇當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另四人見已無勝算,正想從院牆翻過逃跑,卻被其他錦衣護衛來了個包抄,悉數落網。
“黑風山的鎮山虎?江南林虎子,你學了彭家五虎斷門刀,闖出若大的名頭,卻原來不過如此。”老吳將范虎交給手下,自己不緊不慢地彈了彈墨sè滾邊的衣袖,將范虎之前的話輕巧地回擊了過去。
此時,昭和弈苑浣雪閣外皆是錦衣衛的人馬,一水藏青sè飛魚服,浩如煙波。
老吳斜覷了一眼范虎等人,不緊不慢道:“江南彭家以五虎斷門刀最為出名,范虎原名林虎,正是江南彭家的弟子。寧陽侯最為顯赫的時候,曾一度拉攏江南彭家和眾多武林中人,為己所用。今ri讓他敗於錦衣衛招牌之下,倒不算虧了他。”
此時白璟也已收劍,施禮見過了老吳。老吳只是淡然一笑:“蝦兵盡已入網,只待蟹將。”
魏長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雪妍若真與寧陽侯沆瀣一氣,此番突然失蹤,必是前去營救的。
老吳卻道:“魏公子不必着急,這裏已被守死,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魏長卿雖聽老吳如此說,卻還是心急如焚,他總覺得會出點什麼事。魏長卿只施禮辭別,立刻奔往沁芳亭。
夜sè已深,沁芳亭處更是露重苔滑,之前的打鬥早已結束,料峭南風吹得魏長卿不禁打了個寒顫。難道寧陽侯已經跑了?
忽的,魏長卿只覺得褲腳一緊,本能反應,他連忙倒退一步,卻見一個慘白面容的人死死地抓着他的褲腳,眼淚和鼻涕混在了一起,他的眼珠已經深深的凹陷,一臉驚怖的神sè,但是魏長卿還是將他認了出來——寧陽侯。
此時的寧陽侯早已不復之前的威風與從容,他的聲音凄厲而可怖:“魏公子救我!”他說完,又匍匐着爬了幾步,手指青筋暴露。
魏長卿遲疑片刻,開始還認為是寧陽侯的圈套,然而看他可憐見的,又不像是佯裝出來的模樣。魏長卿抬了抬腿,從寧陽侯死抓不放的手中掙脫出來,小心翼翼往沁芳亭看。四周雲重霧濃,湖心雖然風大,卻仍然吹不走這片霧靄。魏長卿也不由得好奇起來,今兒個夏夜雖然涼爽,卻也不至於起霧啊。
走了幾步,魏長卿模模糊糊地看見遠處有個人形身影,如同稀薄的水汽一般,細長身材,臉也看不真着。那人端然坐在石凳上,風流態度,一手持着摺扇,另一隻手指着一枚棋子。
“不用下便知贏了,這樣的對手當真無趣。”那聲音不知是男是女,縹緲如幻,又似風中唏噓。
魏長卿回頭看寧陽侯,寧陽侯早已嚇得蜷縮在了假山石下,大氣不敢出。魏長卿提着衣擺,走了過去,卻見石凳處並沒有真人,但是目光轉向他處時,又覺得此處有人。低下頭,魏長卿見石桌上有一盤棋,一白一黑下了沒有十五步,然而黑棋早已處於上風,白棋走的零零散散,不成棋形。棋盤旁邊還有一個銅鼎,上面靜靜地燃着兩柱香,一支稍長,一支稍短。
魏長卿正琢磨這盤棋和寧陽侯有什麼關係,肩膀突然一沉,他驚得回頭一看,只見悶罐子正用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見魏長卿認出了他,開口緩緩道:“別亂碰棋盤,這是弈鬼。”
“弈鬼?”魏長卿愁眉微皺,對這個陌生的詞彙感到不解。
“八成是有人用弈鬼結成契約,逼寧陽侯與自己對弈。”悶罐子一邊說,一邊望了望自己身後背着的鬼風車,“cāo縱弈鬼的人可能在千里之外,也有可能近在咫尺。”
魏長卿是不信鬼的,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關鍵時候不信,總的來說,魏長卿是個很實際的人。原本他對悶罐子這個人和他的鬼風車半信半疑,如今這情形卻也信了三分。
悶罐子看了看香爐里的香,道:“香爐里的兩柱香,分別是對弈兩人所剩的時間,當一方時間先好緊,或者盤面輸掉就算輸。寧陽侯若輸了這盤棋,則寧陽侯死,他若贏了則對方死。”魏長卿明白了,方才寧陽侯之所以說讓自己救他,是希望自己來替他和弈鬼下棋,若贏了,寧陽侯自然得救。魏長卿猛然一驚,復又問道:“就不能兩個都不死?”
悶罐子先是一愣,平靜道:“你是第一個這麼問的人。其實可以破解契約,使用弈鬼的人會事先寫下契約符咒,只要找到符咒毀之,契約便會解開……”說到此處,悶罐子停下話頭。
魏長卿知道,既然下棋的人可能在千里之外,就一定會把符咒藏在身上,找到符咒談何容易。然而,寧陽侯是一定要救的,若他就這麼死了,頂多算是個畏罪自殺,他背後和身邊的多少勢力,從此便再也難尋蹤跡了。殺人滅口,這或許是福王會做的事。
“cāo縱弈鬼的人,應該就在弈苑。”魏長卿突然道,“我邀寧陽侯來沁芳亭之事,只有弈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悶罐子點了點頭道:“錦衣衛的人既然來了,我這就去讓他們徹查弈苑。”他抬腳便要走,卻又被魏長卿叫住。
“王元所說到底還是福王的人,並不屬於寧陽侯所鉗制的。他很有可能是福王派來滅口的人,要細查。”魏長卿深吸了口氣,眼眸中露出一絲涼意。
待悶罐子走後,魏長卿便坐到石桌前。
那虛幻的聲音道:“與我結契約的是寧陽侯,你若下輸了,也無妨。”
魏長卿淡淡一笑,頷首施了一禮,道:“那麼,承讓了。”
原本對着一團空氣施禮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魏長卿卻鄭重其事一般,絲毫不怠慢。雙方並沒有按座子制下棋,若按座子制下棋,寧陽侯的白棋沒有了佈局的優勢,反倒會輸得更慘。
魏長卿發現,黑棋的佈局套路雖不是時新的,卻是可攻可守的靈活之形,仔細品味,絕非一般高手所能下出。棋子非陸子逸的飄逸清濯之風,也非白璟的強攻快進之流,他曾與秦苑下過一兩局棋,覺得這棋格更像是秦苑的,卻又沒有秦苑的棋那般平和清淡。
魏長卿看了看整個局面,左上角的定式明顯寧陽侯下錯了,先手也是死,就算自己虛晃一招,對方還不一定應,倒沒意思,看右上角,若將棋補厚,後面倒還有機可尋。魏長卿規矩地下了幾手,對方也不輕速,也規矩地應了幾手。然而魏長卿卻清楚,若這樣規規矩矩地下下去,自己必敗無疑,恐怕還要出奇制勝。
給他的時間並不多,拖到半個時辰,若自己不能搬回局面,寧陽侯也會命喪黃泉。
魏長卿定了定神,細細尋找着對方的破綻,按理說,對手是寧陽侯這樣的一介凡輩,誰都有走輕的時候。然而,找了許久,就連魏長卿也不由得放棄了,對方行棋之謹慎,彷彿是一種習慣,與對手無關。就算是寧陽侯,對方從落下第一枚子時,到現在,也都是一絲不苟,謹而慎之。
遇到這樣的情況,魏長卿也不是沒有過,野雪曾告訴過他,所謂《圍棋十訣》,為一般情況下的行棋之理,然而非常之時也有非常之道。若在平時,魏長卿當然知道“彼強自保,勢孤取和”,但是現在,他則必須“彼強硬戰,勢孤玉碎”了。
魏長卿棋勢如火如雷,對方卻對攻勢百般不應,幾招下來,對方雖然在一些細節上委屈了一些,但是也算是根深盤固。
正當魏長卿發愁時,忽然對方驚訝一聲,只見對方的一手打吃下錯了方向。魏長卿本想等對手攻擊時出錯,卻沒想到對手在這樣的地方打了個勺。雖然是對方失誤,然而對弈卻沒有悔棋之說。如今,魏長卿如同時來運轉一般,原本的劣勢變成了優勢。雖然在實地和盤面上,魏長卿依然落後,但對方這個小小的失誤所引發的後續手段,則會讓他將局面重新搬回。
這樣的機會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幸運的是魏長卿可以藉此局救下寧陽侯,不幸是就算他贏了,他也不會高興。因為這樣一局棋,對於一個棋士來說,毫無意義。
棋勢的發展果然如魏長卿所料,變得好了很多。對方打吃方向錯了,直接把魏長卿的孤棋趕向了有援軍的一方。魏長卿的棋下的如行雲流水,而對方則開始陷入了困境。
眼看着棋一子一子地扳回,目前的盤面幾乎快要兩分,同時,魏長卿也能強烈的感覺到對方的扭殺力,彷彿一條龍困于山谷,飛速地掠過一座有一座山巒,將層層掩翳的樹木擊成碎片,試圖重新回到**重重的天穹。
“你輸了。”
忽至耳邊的聲音讓魏長卿猛然一驚,盤面如此,自己怎麼會輸?然而,當他扭頭看向香爐時,方才知道,自己時間已經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