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案重提
皇宮,御書房
北堂淵單膝半跪,垂着眼皮,聽候座上穿龍袍之人的差遣。
老皇帝陰沉着臉,將手裏的摺子扔到一旁,看向北堂淵,沉聲道:「現下宮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花匠妖魂作祟,禍亂宮闈!
甚至還有流言,扯到了當年的井書妖案,言說先皇后的鬼魂重現,真是越來越離譜!」
老皇帝猛拍了下桌子,嚇得周圍宮侍紛紛低下頭,不敢吭一聲,連呼吸都屏住了。
「北堂淵!你們是怎麼辦事的?!」老皇帝訓斥道,眼帶惱怒。
相比宮侍的瑟瑟發抖,北堂淵倒是淡定得很,他抱拳回稟道:「請聖上再給我們兩日時間,定能找到寧泉的屍體。
只有找到他的屍體,我們才能判斷他的死因,宮中傳聞,也就不攻自破了。」
老皇帝冷臉靠坐在椅背上,問道:「朕聽說,在寧泉失蹤當日,南歌也被人捉了,太子為此,調動了東宮所有侍衛。」
北堂淵的神情微變,旋即恢復從容道:「確有其事。」
「可你上書的摺子裏,並沒有寫明這件事。」老皇帝的語氣平淡,但平淡的語氣下暗藏洶湧與責問。
北堂淵俯低身子,言辭清晰道:「臣以為,這件事不值得讓聖上勞心。
捉南歌的人,我們已經逮住了,是冷宮內的兩個太監。
他們的確是受寧泉所託,才抓走南歌……」
北堂淵說到此處,戛然而止,一副為難的模樣。
老皇帝擰起眉心,命道:「你如實說吧。」
北堂淵仿若下定決心似的,彎了彎腰,恭敬道:「那兩個太監以聖上之名,逼南歌認下她是謝雲歸之女的罪狀。」
老皇帝聞聽此言,略顯訝然,他坐直身子,惱火道:「真有此事?!」
北堂淵繼續低垂眉眼,鄭重言道:「兩個太監已招供了,他們假借聖令。
以臣之見,他們是想要南歌成為朝廷欽犯,想以南歌,要挾北鎮撫司。」
北堂淵抬眼看了眼老皇帝,又道,「據他們交代,此事為寧泉個人行為,與皇後娘娘無關。
寧泉這麼做,多半是為了諂媚主子。
先前懷王一案,皇後娘娘來過北鎮撫司,責我們查案太慢,與南歌發生了點矛盾。
臣覺得,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寧泉才會找南歌麻煩,想討皇後娘娘歡心。
但請聖上明察,南歌清清白白,她當初成為錦衣衛一員時,已證明身份,表過忠心。」
老皇帝拍了下椅子的扶手,怒道:「好個奴才,真是荒唐!」
北堂淵見老皇帝信了自己的話,繼續道:「家父在世時,也向聖上呈遞了南歌的生辰八字。
她雖不是我北堂家的親子,但也是大明朝的忠臣之後。
南宮老將軍戰死沙場,只留下這一個孫女,家父當年不忍將她一女嬰留在邊疆,便帶回來收養。
這件事,均可查證,聖上也是知曉的。」
北堂淵平靜地說著,他慶幸父親當年未雨綢繆,借用南宮老將軍已夭折的孫女之名,將南歌的身份偷梁換柱。
老皇帝許是被寧泉的作為氣到了,揉着眉心,斜靠在座位上,不知在想什麼。
北堂淵見狀,打算先下手為強,繼續道:「也是湊巧,南歌兒時與臣打鬧,不慎從樹上摔落,刮傷了自己的臉,留下疤痕。
沒成想,這本是南歌的痛,反而會讓旁人拿了把柄,大做文章。」
北堂淵嘆了口氣,故作憂傷和惱怒道,「既然聖上您問了此事,那臣也就直說了。
早先在狼人案中,魏廠公也帶人來過我們衙門,也是以南歌臉傷為由,逼迫南歌當著眾人面,拿下了面具。
此事,對南歌的打擊很大。
誰知才過不久,她又被莫名其妙地綁走,施以酷刑,逼她承認沒有的罪名。
這若是換做旁人,早就到您的面前,哭天搶地了……」
北堂淵微嘆道,抬眼掃過面色陰沉的老皇帝,開口繼續說,「可能魏廠公和皇後娘娘日思夜想,總覺得南歌像謝雲歸。
可我們是聖上欽點的刑案使,怎能因一個長得像的理由,就被如此對待?
況且,南歌與那謝雲歸,也長得不像啊……」
北堂淵看向老皇帝,誠懇道,「還望聖上明鑒。」
老皇帝煩悶地揉着眉心,朝北堂淵揮揮手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寧泉的下落,朕再給你們三日。」
北堂淵暗自呼了口氣,他在老皇帝面前還沒說過這麼長的話。
快速起身,北堂淵轉身欲走,卻被老皇帝又叫住了腳步,讓他眉眼一凜,小心地轉過身去,等候吩咐。
「南歌這次受苦了,你走的時候,去御膳房拿些葯膳帶回去吧。」老皇帝輕聲開口,又補充道,「至於皇后和魏顯那,朕會敲打他們的,此事就作罷吧。
現下,你們幾個就配合大內侍衛,先把寧泉找到,讓宮裏那些傳聞,消停下來。」
「是。」北堂淵微欠身子,退了出去。
關於花匠的傳聞,北堂淵尚不知真假,但先皇后鬼魂重現的傳聞,他知道是假的。
因為這個流言,是自己讓人放出去的。
陸中焉說得對,既然魏顯和萬幽瑩盯上南歌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藉著「妖魂」一說,再提舊案,在老皇帝耳邊敲一鑼鼓,也好找時機,讓老皇帝能重新審視這一舊案。
「北堂大人!」
遠處傳來喊聲,北堂淵順着聲音看去,是御前侍衛長武陵溪。
武陵溪提着刀走了過來,略顯無奈道:「兄弟們都找了一天一夜了,還是沒看到寧泉。」
「冷宮附近的湖畔都搜了嗎?」北堂淵和武陵溪並肩往前走着,開口問道。
「都找了,各宮娘娘也很配合。」武陵溪單手叉腰,輕笑了聲道,「可能是因為皇後娘娘身邊的紅人出了事,她們有些幸災樂禍。」
北堂淵也笑了笑道:「這些後宮的嬪妃,包庇寧泉的可能性不大。
寧泉若是還活着,也不會藏在她們那裏。」
武陵溪贊同地點了點頭。
北堂淵停下腳步,問道:「武侍衛有帶人去先皇后的院子,搜查過嗎?」
聞言,武陵溪錯愕地打量起北堂淵來,勉強扯起嘴角道:「北堂大人在開玩笑吧,那裏可是禁地……」
北堂淵挑了挑眉,笑着拍了拍武陵溪的肩頭道:「這就對了,所有地方都搜過,只有那裏沒人涉足。
萬歲爺可是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再不把寧泉的人找到,將宮內的流言壓下去,可要拿我們都問罪的。」
武陵溪滾動了一下喉嚨,有些緊張和害怕:「可是,那院子的井裏,壓着先皇后的鬼魂,這若是動了相士貼的封條,怕要鎮不住下方的髒東西……」
北堂淵詫異道:「我以為你不會信這種邪事?這樣吧,我帶着我們的人去好了,畢竟鬼見了我們都要繞路走。
武侍衛就帶着手下,繼續負責大內的巡邏吧。」
言罷,北堂淵拍了下武陵溪的肩頭,便扶着跨刀走了。
武陵溪看向漸行漸遠的北堂淵,不自覺地聳了聳肩,兀自感嘆地搖了搖頭道:「真不愧是惡鬼衙門……沒一個正常人。」……
夜,冷宮附近的花圃對面。
風吹一旁碩大的銀杏樹,葉子沙沙作響,偶有幾聲蟲鳴和鳥叫,在寂靜中,突兀地刺激了人的神經。
陸中焉抖了下身子,吞咽口水,縮在傅西沅身旁道:「你說我們就在這蹲着,能等到那個花匠嗎?」
陸中焉還不習慣穿錦衣衛的官服,鬆了松系在下巴上的帽繩。
傅西沅睨了對方一眼,壓低音量命道:「別亂動,我們是在這裏盯梢辦差的,不是讓你進宮來玩。」
陸中焉的腿有些蹲麻了,換了個姿勢道:「也不知道老大怎麼安排我們在這裏盯梢,一旦傳聞就是傳聞,並沒有什麼夜半花匠,我們不是白白在這裏耽誤功夫嗎。」
「那你和老大、南歌,一起去冷宮的妖井裏找寧泉吧。」傅西沅輕飄飄道,目光一直鎖在對面的花壇,她倒是很想見識一下傳聞中的花匠鬼魂。
長這麼大,她還沒見過鬼。
陸中焉嘆了口氣,繼續抱着手,與傅西沅蹲在這裏,望向對面。
他有點後悔,還不如跟沈東君去找那郎中,至少還能確定,要找的人是個人。
這倒好,進宮來蹲一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
另一邊
北堂淵提着燈籠,在前方照路,不時回頭看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南歌。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冷宮。
先皇后曾居住的院子,位於冷宮東南一隅,就算是冷宮裏的人,都望而卻步。
且不論先皇后的鬼魂是否真被鎖在井底,就憑她被定的罪名為私通外臣,便觸了天子的霉頭。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任誰都不敢去碰。
北堂淵拿下已經生鏽的鐵鎖,撕開門上的金符,和南歌走了進去。
院子冷冷清清,全是灰塵與結得蜘蛛網。
南歌揮了揮手,揮去眼前的塵埃,打量這裏的環境道:「沒有人來過的痕迹。」
北堂淵走到屋子前,輕輕一推,門板便鬆鬆垮垮地敞開一條縫隙。
舉起燈籠,北堂淵朝里側望了一眼,確認安全后,才示意南歌跟緊自己。
南歌隨北堂淵走進這間寢殿,說是寢殿,其實並不大,只有一間睡覺的屋子和一個能容四人喝茶的廳堂。
在寢殿外邊,搭了一個廚台,廚台旁就是露天柴房。
北堂淵帶南歌走去裏間的睡覺的屋子,屋子已被翻得亂七八糟,正中間的位置,倒落着椅子,上方蒙了一層灰塵和蜘蛛網。
北堂淵指着椅子上側的橫樑,輕聲說道:「先皇后溫吟,就是在這間屋子,懸樑自盡的。」
南歌抬頭,望向橫樑之上,關於先皇后溫吟自盡的案卷她已經能倒背如流了。
案卷寫的很草率,沒什麼參考價值。
南歌扶正椅子,讓北堂淵舉高燈籠,她踩着椅子爬到了橫樑之上。
橫樑上方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早已看不到當年案發現場留下的原貌。
南歌從懷裏掏出一條手帕,擦去上方的灰,她仔細查看橫樑。
橫樑上的確有被繩子勒過的擦痕,但擦痕比較輕,且只有一條印記。
南歌輕身跳下地面,看向北堂淵道:「若是活人自己把自己弔死,必然會有掙扎。
但我看上方的繩痕,只有一道。」
北堂淵點了下頭道:「我在大理寺的案牘庫中,找到了你爹當年記載此案的草稿。
草稿里,詳細描述了案發現場留下的幾處疑點。
第一個疑點,便是橫樑上方的繩痕,謝寺卿懷疑,先皇后是被人吊在房樑上的,而不是自盡。
並且她當時已無掙扎的能力,所以橫樑上的繩痕,只有一道。
當年謝寺卿是在接手井書妖案后,才開始順藤摸瓜,去查先皇后自盡一案。
這個時間差,讓他錯過很多現場留下的第一痕迹。.
這在他留有的草稿里,也有記載。
他指出的第二個疑點,就是溫吟在自盡后,她用來自盡的繩子,不見了。
之前負責此案的刑部官員,疏忽了這一點,導致兇器失蹤。」
南歌看向北堂淵,小聲怨念道:「這些事情,以前你都不肯與我說。」
北堂淵微怔,旋即笑道,語氣裏帶着哄人的柔和:「我是怕你又想多了,犯頭疼病。
現下,我們有機會光明正大的走入這個禁地,自然要與你說清楚。」
南歌微微嘆息道:「算了,小人不記大人過。」
「……」北堂淵扯了下嘴角,看向南歌泛亮的眸光,輕咳了一下,笑道,「哪有自己說自己是小人的。」
「本來就比你小嘛,官職比你小,年紀比你小,就連個頭也比你小。」南歌比了比北堂淵的個子道,拿過對方手裏的燈籠,照向這間屋子,把每一寸都翻了個遍。
北堂淵抱着雙臂,看向在四處亂轉的南歌,兀自勾起嘴角。
他發現南歌比先前活潑了些,貌似是從那天,在魏顯的逼迫下,公然在眾人眼前摘下面具后。
北堂淵走近南歌道:「這裏沒什麼有用的線索,我們去外邊的井口看看。」
南歌點頭,提着燈籠走在北堂淵前面。
這次輪到北堂淵跟在南歌身後了,北堂淵笑看向前方人筆挺的背影,也沒說什麼。
這瘦弱的脊樑下,有一顆愛逞強的心。
北堂淵一路跟在南歌身後,兩人來到了井口前。
水井早就被封了,上方壓着一塊大石頭,石頭上還貼着相士作法后留下的金符。
南歌將手裏的燈籠放到地上,看向北堂淵道:「我們把石頭搬走。」
北堂淵沒有回應南歌的話,而是神情微凜,他看到自己腳下的地面,落了一道被撕下的金符。
北堂淵彎腰撿起地上的金符,對南歌輕聲說道:「好像有人動過這裏……」
南歌皺起眉心,詫然地看向井口大石,往後退了一步。
北堂淵也拔出了刀,示意南歌退後。
呼了口氣,北堂淵打算直接劈開這塊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