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啪嘰一聲,Q彈飽滿的蝦餃皇掉在了地上,崔榕杵着筷子:“安問啊,你不知道嗎?”
“安問,為什麼會是剛從福利院回來?他不是……”任延艱難地回想:“不是出國了么?”
不,也不對,他之前都沒有懷疑過,如果是像他一樣從小出國了,那英語怎麼會這麼差?他只當他是因為啞巴而學不好第二語言,卻從未想過,如果有國外那麼得天獨厚的語言環境,又怎麼可能連高中試卷都應付不了。
崔榕訝然地笑了起來:“你怎麼會有這種誤解?問問沒有跟你說過么?他這十幾年都是在鄉下福利院裏長大的,今年年初的時候,安遠成才找到他……”崔榕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淡掉,最後也只能很輕地嘆了口氣:“不說了,總之你考慮考慮吧。”
“什麼福利院?為什麼會去福利院?安遠成這麼有錢,安養真在國外燒了多少錢?為什麼安問——”
崔榕“噓”了一聲,拍了拍任延的胳膊,打斷了他一連串的質問:“這些都不關你的事,而且我也不清楚,安遠成那個男女關係……”她對安遠成的私德作風很有意見,但成年人的交情,並非僅視私德而定,安遠成對於來說是能兩肋插刀的兄弟,崔榕每每見了面頂多也只能陰陽幾句,總不能讓兄弟倆絕交。
原來安問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所以朋友圈的那張封面,不是他去做義工,而是他從小到大生長生活的環境,那他今天中午說泡麵在福利院可是獎勵……任延閉了閉眼,花灑下,冰涼的水流順着優越的眉眼鼻骨沖洗而下。
他並不知道安問是哪一天消失的,只知道他總也不下來玩,以為是被他媽媽關起來學琴,那麼用功。體育公園的大榕樹上新發現了一個大鳥窩,他想偷偷帶安問去看,但是大人說,安家要搬走了。任延站在安家的別墅下,對着二樓喊安問的名字,只下來安家的保姆:“問問走啦,延延不要來找他玩了喔。”
“去哪裏?”七歲的任延並不懂“走了”的確切含義,心裏咯噔一聲:“他生病了?!”
還是……死了?!
“就是不住這裏了。”保姆阿姨半蹲下身:“以後也不會回來了。”
她臉上的神情似乎憂傷,但只是轉瞬即逝,讓小孩子以為是錯覺
“那……你有他新的地址嗎?”
“沒有。”
“那……他有留什麼話給我嗎?”
阿姨頓了一頓:“也沒有。”
“那……”七歲的任延就已經會擰着眉,做出大人一般煩惱又煩躁的表情了:“他去了新地方,有人保護他嗎?”
保姆阿姨被他問愣,怔了數秒后才溫柔地笑開:“這個應該是有的吧。”
任延低着頭從安家別墅樓下走遠,卓望道要請他去玩從國外帶回來的遊戲機,啰里八嗦地叫他快點。以往這個時候,安問總會奶聲奶氣跌跌撞撞地跟着,說“延延哥哥你等等我”,一句話里有三個疊詞,有時候,還會是“延延哥哥你等等問問”,四個疊詞,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口吃。但安問很聰明,並不口吃,還會背長恨歌,不到,字都認不全。
任延擦着頭髮走出浴室。
福利院裏有誰保護他?怎麼會有人保護他?
已經是十一點,明天早上英語早讀要聽寫單詞,他打開看了眼課後單詞列表,簡單。合上書找出化學練習冊,……太難不看。把每個科目都霍霍了一遍,中性筆咔地一扔,任延煩躁打開微信。
跟小問號的對話框還是毫無動靜。
安遠成有沒有跟他提起住到任家來的意思?談得怎麼樣?是拒絕還是反對?是妥協還是正在勸說談判中?
他沒事找事,點開安問的朋友圈,仔仔細細地看他的封面。掉漆的牆,上牆是白色的白色,下牆刷成果綠,風格老土得任延只在鄉土電影裏看到過,圍着安問的小孩兒也通通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衣服很舊,並不合身,也許是別人募捐來的舊衣。
任延退出,深吸了一口氣,主動給安問發信息。
任延:「英語單詞背好了嗎?」
小問號:「?」
任延:「怕你明天聽寫不出又臉紅。」
安問面前就攤着英語課本,練習簿上寫滿了單詞抄寫。
小問號:「你才臉紅,背單詞有什麼難的?」
不過是心裏默讀百遍筆尖寫上百遍的事……而已。
任延試探着問:「今天你爸爸有沒有找你聊什麼事?」
問得這麼明顯,基本屬於野狼悍跳不打自招了。
安遠成確實才關門出去。他跟安問聊了半個小時,希望能說服他去任延家裏住上半個學期,等熟悉了后再看看是租房還是住校,但安問拒絕得乾脆:“四鐘的通勤不遠,我可以起得來,如果你們嫌接送麻煩,我也可以坐地鐵。”
他那句“如果你們嫌麻煩”,幾乎成了扎進安遠成心裏的刀。一家人是沒有嫌不嫌麻煩的,只有太懂事的、從心底里把自己當外人的乖小孩,才會怕別人嫌他麻煩。
談判交涉最終以安遠成的全面妥協潰敗而告終。
安問轉着筆,輕描淡寫地回復任延:「你放心,我已經拒絕了,不會住到你家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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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所有學校一樣,省實上午的兩節課之後是大課間,周一的大課間是升旗和國旗下講話——或國旗下檢討,周二至則是跑操。苦了住校生,早上六點多要跑,九點多還得跑。跑操在大田徑操場進行,以班為單位,每班有兩個領操員,負責帶隊和喊口號,口號是由班級自己定的。
任延昨天被老邢抓了典型,今天只能站到班級前面。
問題不大,畢竟他是連國旗下檢討這種大風大浪都見識過的人。
“任延,”文體委員陳雲歌負責本周值周打分,輕聲叫他:“你知道我們班口號吧?”
任延:“嗯。”
陳雲歌很放心,因為任延雖然成績不好,但號召力很足,既然是他領操,那絕對會給出前所未有的整齊和昂揚,沒別的,就是給任延面子。
熱聲音樂一響,隊伍以班級為次序浩浩蕩蕩起跑,陳雲歌回到值周小隊所在的主席台,手上拿着打分表。過了幾分鐘,跑過,任延:“今天披星戴月。”
氣勢十足跟着喊:“今天披星戴月!”
任延:“明天顆粒無收。”
:“明天——”
錢一番背着手在跑道邊春風滿面地圍觀,聞言身形一歪。
陳雲歌太陽底下無風淚自流。她就知道!不能指望一個能背出“學而時習之不亦君子乎”的垃圾海歸!
神他媽明天顆粒無收!
任延跑完圈,被錢一番拎出來單獨問了一遍:“你再說一遍?今天披星戴月,明天什麼玩意兒?”
任延:“明天顆——”清了清嗓子:“明天碩果豐收。”
錢一番:“給我跑十圈!”
任延懶洋洋出列,錢一番:“誰來幫他數着?”
“我我我!”眼前杵出十幾隻手。
錢一番冷笑:“包庇是吧?監守自盜是吧?一圈當兩圈數是吧?”
班裏嘻嘻哈哈但沒人反駁,錢一番早就知道這幫逼崽子的德性,小眼睛在方隊裏逡巡一陣,精光一閃就點了安問的名:“安問來。”
隊伍前列的嚴師雨一臉緊張悔不當初:“完了完了,是不是我給他講壞了?”
已經歸隊的陳雲歌跟她身量相當,排同一行,問:“你跟他講什麼故事了?”
“我跟他說陶淵明是個種田廢物,晨興理荒穢,草盛豆苗稀,披星戴月,顆粒無收。”嚴師雨深吸一口氣:“我是不是不能當他女朋友預備役了?啊沒關係,我爬牆安問了。”
陳雲歌給她鼓鼓掌。
任延跑圈,全年級一大半女生自覺留下圍觀,圍觀到第三圈時,太陽驟然毒了起來,再真愛粉的也跑了個精光,只剩下安問幫他數圈。
他才不傻,誰在跑道邊誰是傻子。安問兩手一撐,輕輕鬆鬆跳上主席台,在陰涼處席地盤腿而坐。綠色的遮陽篷影子淡淡地籠罩着他,他一肘支在膝蓋上,手掌撐着下巴,任延每跑過一圈,他就舉起右手比一個數字。
講道理,老錢為什麼要給他這麼無聊又愚蠢的差事?
難道就因為他看上去長得乖所以不會幫任延撒謊作弊嗎?
九月份的盛夏正上午,任延跑到時已經大汗淋漓,他體能好得不得了,腿長步幅大,因而喘倒是不怎麼喘,從影子裏都透着雲淡風輕。
還有餘裕去看安問。
安問從主席台上跳下,小跑着靠近跑道,剛想跟他說什麼,不知道任延起了壞心,脫下半濕透的校服T恤,兜頭扔到了他身上。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鼻息間鋪天蓋地都是任延混着香水和些微汗味的□□味道。
什麼人啊,上個學還噴香水!
多嗅了兩下。
像海邊的松林,……還挺好聞的。
憤然將T恤從臉上扯下,還沒來得及發脾氣,便聽到任延帶着笑的一句:“勞駕。”
他都說“勞駕”了,那扔在地上也未免太不禮貌。安問只能警告性地揮了下拳頭,氣呼呼地在跑道里側的草坪坐下,用任延的衣服頂在頭上遮陽。
遠看像朵曬蔫吧了的蘑菇,近看像給任延晒衣服的人行晾衣架。
任延跑到第六圈的時候不幹了,跟安問打商量:“能不跑了嗎?”
安問冷酷無情:“不行。”
任延喘勻了氣,微垂的眉眼裏壓着莫名的溫柔,哄他:“別這麼乖。”
安問有點煩別人總說他“乖”,冷着臉打手語:“我不乖。”
任延俯低,動作驀然帶起一陣熱風,這真風貼到了安問的耳邊:“證明給我看。”
安問抬起眼眸,不爽地朝一側緊抿着嘴,不服氣又懵懂地問:“怎麼證明?”
傻死了,真不乖的這麼可能問出這種乖問題?
任延想笑,怕安問生氣,只好忍着勾了勾唇:“陪我去卓望道家裏洗個澡吧。”
“哈???”手語非常有氣勢,昭示着激烈的情緒——
你他媽真是夠離譜!
“我說,陪、我、到、卓、一、個、那、里、洗、個、澡。”任延扣着他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頭髮,錯身而過的瞬間低聲:“行行好,這樣真的很難受的。”
安問還想拒絕,手卻被任延拉得趔趄一下,“就不乖一次,好嗎?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