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神奇（一）

來到皇宮前，公主府上的下人已經不能進入。他下得轎來，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回頭一看，卻見花蕊和李芊兒都坐在桌前，二人四目相對一言不發，不知這般端坐了多久。上官清影大呼意外，他本來記得花蕊會每日都會前來，但太平公主府上事情繁雜，卻是忘了。

花蕊起身直接鑽到上官清影懷中低聲道：“這是哪位姐妹，也不和我說。”上官清影本以為二人見面，難免會醋意大起，爭鬥一番，沒想到花蕊竟然如此大度，倒讓他有些意外了。隨即想道：“她既入了宮，雖不能說這輩子不能離開，但也差不多了。有了自己不但有了靠山，還享受到了人生之樂，又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隨即又想：“這花蕊本是皇帝送給自己的，八成是皇帝的卧底。她如此大度未必安了什麼好心。”想到這裏，馬上想起皇帝的雷霆手段，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花蕊看他如此，以為是美人入懷，心難自持，嗔道：“你個壞傢伙。”但有人在旁邊，終究不敢再進一步。

上官清影離開后，李芊兒便一直擔驚受怕，本想回到被窩，感覺只有那裏有一絲安全感。過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緩緩站起身，卻見有人推門而入，本以為是上官清影回來了，便要喚他。不想來人卻先喊道：“清影，清影！”竟是一個女聲。

李芊兒見有人來，以為是自己起身被人發現，要被抓去做斬首，三魂七魄被嚇得丟了二魂六魄，身子一軟，又坐回到凳子上。

花蕊走進來，卻見桌前坐着一個少女，黑漆漆的也看不清長什麼模樣，以為是上官清影又找來的宮女。她雖然入宮不久，作為皇帝的貼身侍女，宮闈之亂已經見了不少，早已默默接受。

花蕊想明此節，便問道：“姐姐你好！服侍的是哪個主子？”李芊兒早已被嚇得呆若木雞，一動不敢動，更不敢答話。花蕊道：“我是……”她正要說自己是皇帝手下，忽然想到皇帝的威嚴，萬一她是皇帝另外派來的宮女，自己不小心壞了皇帝的大事，豈不是也會立時糟了毒手。想起皇帝的手段，瞬間噤若寒蟬，嚇得身子一軟，坐在李芊兒對面。

二人就這般對坐，李芊兒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敢動。花蕊開始也是十分害怕，看李芊兒一直不動，暗想：“若真是她要殺自己，早就殺了，為何偏偏等這麼久。而且皇上要殺自己，甚至不用開口，一個眼神就能讓自己登時斃命，又何必在這裏動手？”想明這點，心中恐懼之意減去，便要張口詢問，不想二人已經端坐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只好獃在原地。二人就如此這般坐了半夜。

上官清影回來，花蕊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直接撲到了他懷中。她認定了李芊兒是他新找的宮女，大家都差不多，自然不會害羞，反有爭寵之意。

李芊兒看上官清影回來，已經強撐一夜的她，終於撐不住，倒在桌沿上。上官清影吃了一驚，便要去扶。花蕊坐了一夜，雙腿早已發麻，剛剛跑來，只覺雙足又麻又痛，撲到上官清影懷中，一面是真的想抱，一面也是立足不穩，倒在他懷中。

上官清影要扶李芊兒，花蕊卻緊緊貼在他身上。幸得二人離得近，索性抱着花蕊，疾步來到李芊兒前，卻見她雙頰蒼白，左手在她頸間找到脈搏，只覺入手處十分順滑，手差點滑向一邊。連忙收住心神，專心把脈。花蕊問道：“清影，這位姐妹怎麼了？”

上官清影不及與她解釋，

這事情也十分離奇，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順着話頭說道：“她進宮沒多久，看你有些害怕。”花蕊“哦”了一聲，又問道：“她是伺候哪個主子的？”上官清影道：“他剛剛入宮，還沒有主子。”花蕊道：“原來是這樣。”

說話間，上官清影以感知她脈象平穩，只是一夜驚嚇過度，昏了過去，說道：“她剛入宮，什麼都不懂，被嚇暈過去了。快把她抱到床上，若是明天醒不來，內宮執事來尋，也是麻煩。”說著鬆開花蕊，把李芊兒橫抱起來，走到床邊，緩緩放下。花蕊也上來配合，看被子已經被拉開，以為二人已經雲雨過，心中有些傷感，還是拉上給她蓋好。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上官清影低聲道：“別出聲，有人！”花蕊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地推開，上官清影一把把她推到被窩裏。花蕊感覺被窩裏還是冰冷的，暗想：“想來他們還沒有開始清影就被叫出門了。難怪她那麼害怕。”

上官清影正要開口詢問，忽然想到此人偷偷摸摸，必然不是有正事找自己，皇宮之中，也不可能有小偷等蟊賊，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此人是來殺自己的。

想到這裏，先是吃了一驚，一把把二女推到牆根邊上，自己也鑽到被窩中。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地叫道：“清影，清影！”卻是個女聲。

寒冬之時，北風凜冽，窗子一開，房中燭火便熄。明暗之間，上官清影暗想：“我躲到床上做什麼？他若真來殺我，第一個便來床上尋找。”

正想期間，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聲陰森森又叫：“清影，清影！皇上說你欺上瞞下，犯了欺君之罪，今天你逃不了啦！”

上官清影看她走近，接着窗外的月光，影子拖得極長，更加顯得恐怖。眼下已是避無可避，正覷着李芊兒頭上的發簪，伸手拔出，夾在右手拇指和中指間，力道所到之處，激射而出，向那影子的右胸而去。那女人知道上官清影就在床上，正一掌拍到，聽到暗器破空的聲音，吃了一驚，叫道：“不妙！這小賊內力竟然如此深厚！”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急忙向後躲閃，雙掌護住全身。這兩招端的精妙無比，尋常人也無法突破她嚴密的防守。

不想上官清影情急之下的一招，用盡了全力，發簪直接穿掌而過，又刺破她右肩，這才釘在身後的柱子上。嗡嗡之聲不絕於耳。

那女子大吃一驚，上官清影本就是上官婉兒的書童，雖聽說也學過一些武功，畢竟是忙裏偷閑，最多會些花拳繡腿，沒想到他的功夫竟然深不可測。

卻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那女子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手掌和肩膀又痛得厲害，不敢停留，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那女子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無來者”，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這一招使出，內力噴涌，左掌更是血流如注。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里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其他隊尋找刺客。”跟着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那女子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和肩頭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黑暗中火把和燈光異常明亮，四面八方聚攏。那女子矮着身子從花叢后躍出，向另一邊疾步奔去。

上官清影看她快步離開，這才鬆了一口氣。花蕊已經嚇得面無血色，上官清影抱着她好生安慰，心念快速流轉：“刺客來襲，必然驚動了皇帝，會喚她伺候。但現在外面忙亂，若讓她回去，難免惹人懷疑，甚至有性命之憂。”

他正猶豫見，卻聽李芊兒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上官清影為了躲避那女子，不自主的向裏面擠，花蕊自然也跟着往裏面擠，沒想到把李芊兒擠在牆邊。他抱着花蕊，擔心她害怕又向裏面擠了擠，竟把李芊兒擠醒過來。

李芊兒這一聲，倒是讓上官清影冷靜下來，低聲說道：“外面有刺客，你們在床上別動，我出去看看。”花蕊初時只是皇帝讓她侍奉上官清影，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如何做得了主，這時忽然感覺有人保護，一股暖流湧上胸口，心中也不害怕了，說道：“清影，皇上得知有刺客，必會喚人伺候，我得馬上回去。”

上官清影道：“待會兒再去，現在外面太亂，萬一撞到刺客，小命難保。”花蕊已經起身道：“皇上的性子清影你也知道，若我不去，到時候死的只會更慘。”上官清影知她所言不差，只好嘆口氣道：“那你一定要小心，走大道不要走小路，遇到人就大喊大叫。”他還想說些什麼，但她一個弱質女流，能做到的也這些了。

花蕊看他神色憂慮，心想：“他還是關心我的。”一晚的陰霾一掃而光，道：“不用擔心！就幾個刺客，很快就被侍衛殺光了。”

上官清影送花蕊出門，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搏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西側則十分安靜，目送她從西側快步離去。

花蕊沒入遠處的黑影中，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惡犬牙齒厲害，格老子的！”李芊兒“咦”的一聲，快步湊近道：“是我們的人。”她折騰一天，又累又倦，但身上的清香還是撲鼻而來。

上官清影心神蕩漾，隨口問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麼知道？”李芊兒道：“他們說的是我們的暗語，快……快……讓我去瞧瞧。”上官清影這時緩過神來道：“這裏是皇宮，別亂跑！我且去看看，若能救我就救一兩個，若救不得，不要枉送了性命。”李芊兒本就沒有主見道：“是！清影大哥！你也要小心。”上官清影道：“你快躲回去。”

刺客到來時，上官清影以為也是來殺自己的。但見那女子與他們動上了手，便知與自己無關。隨即想起阿福說的話，那這些人便是李承乾的後人。他與廢太子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想着終究是李唐一脈，當出手相救。花蕊離開，他雖然擔心她性命，隱約中又希望她快點離開，這樣他才好救人。此時李芊兒聽出他們的暗語，更加確信來者就是李昶所派。

李芊兒跑回床邊，鑽到被窩裏。

這時又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伙兒快追！”接着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上官清影看到李芊兒的簪子，刺入窗框有一寸左右，暗想：“自己武功竟然精進如斯！”心下暗喜，伸手拔出，卻見那簪子末端磨得如同繡花針一般，十分鋒利。月光之下，閃出一道寒光。便要詢問李芊兒，就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個老者聲音。

上官清影不知道是刺客還是侍衛，右手將簪子握入手中，尖頭對外。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之人蜷着身子斜倚於地，由於在牆邊，陰影之下看不出男女。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上……上官大人，這老頭兒是反賊……刺客，千……千萬……靠近。”他本來說的是“千萬不要靠近”但重賞之下，不要發音不標準，上官清影聽成了“千萬靠近。”

上官清影一驚，問道：“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上官清影暗想：“這麼說來這個人就是廢太子的手下了。若是救他，這裏是深宮內苑，難免惹禍上身。但他是李唐之後，又豈能不救？”想到此處，喃喃自語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提起簪子，刺入他胸口心臟。這簪子鋒利無比，他並未如何用力便直接刺破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上官清影俯身將那老者抱起。那老者身形瘦削，並不十分沉重，喝道：“奸賊，你殺了我吧，我絕不會做武則天的俘虜！”上官清影道：“你若不想活，口中含着毒藥到時自殺就行了。既然落在我手裏，我是不會讓你死的。”話雖如此，但他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救活此人。

剛回到屋內，將門閉上，便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你沒事嗎？”上官清影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李芊兒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黎師傅。”上官清影低聲道：“別嚷，聽我應付！”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門前。一人叫道：“上官大人，哪裏有刺客？”上官清影顫抖着說道：“我不知道，我就聽到外面的刀兵聲，就趕快把門關上了，沒看到。”眾侍衛舉起火把，把外面照的如同白晝一般。一人道：“上官大人受驚了，幾個刺客已被擊殺。”另一人道：“上官大人受什麼驚？上官大人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地殺了。只不過大人不屑這點功勞。”眾侍衛跟着討好，大讚上官清影了得。上官清影知道他們想要這幾個人的功勞，便道：“多虧諸位兄弟及時趕到，不然我今晚就腦袋搬家了。快把他們拖走吧，我都快被嚇死了。”

那侍衛道：“快！快把這些屍體都拖走，免得髒了上官大人的眼睛。”一眾侍衛馬上道：“是！”上官清影道：“大家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裏沒事。”一人道：“親衛府右郞將李將軍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裏已清靜了。”

上官清影知道親衛府右郞將就是前睿宗之子李隆基，深受皇帝的信任。

他聽外面的人雖然動靜很大，卻並未離開，正疑惑間，猛地恍然大悟便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伙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上官清影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果然歡喜，忙報上姓名。上官清影暗想：“自己做賊心虛，總以為他們來找自己，這麼簡單的事情竟然想不到，實在慚愧。”這麼想着，這些名字就一個都沒有記住。

上官清影道：“我今晚被嚇到了，記性太差，等我取下紙筆，你們再說一遍。”說著真的去取紙筆，一面讓李芊兒躲在內堂，把床幃放下，把那人全部遮住。

上官清影取回后，打開門道：“諸位且進來，大家說一個我寫一個。”

侍衛們不疑有他，魚貫而入。上官清影一一寫了，初時手還故意有些抖，讓人覺得他真的害怕，還有兩個字直接寫糊了。到後面越寫越順，寫的也越來越好看。寫完后，又核對一遍。待他寫完后，侍衛首領也讓人把屍體都拖走了。

待最後一個人的名字寫完，說道：“大伙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着，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剝光了做老婆。”眾侍衛都是粗魯之人，這樣的粗鄙之語比之其他官員滿口的之乎者也更為喜歡，哈哈大笑，連稱：“是，是！”紛紛請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