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京市下了一場春雨。

細密的雨簾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紗霧中，路邊的香花槐顫抖落下圓潤飽滿的水珠。便利店門口擠了零星數位沒有帶傘就遭遇下雨的路人。

直到雨停，城市的老街，石板路上還有一層雨水，微風吹拂，水坑蕩漾。

酒店裏，棋社的工作人員還在給剛下飛機就被摁去打疫苗的路易斯塞麵包吃。

“Louis，Lily做了功課，這個麵包店的芋泥包最受歡迎，我讓酒店提前給你預定來。”白人男子揉了一下路易斯的短髮，把一袋香甜可口的面點遞給少年。

少年有着蒼白秀氣的臉，東方人長相，在華夏街道上行走時並不吸睛，來華夏前，理查德查過今天的京市天氣預報，知道要下雨，遂在出機場時讓路易斯換上了柔軟加絨的連帽衫，免得着涼。

A國到華夏，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足夠路易斯這個小孩鬧着肚子餓發脾氣了。

理查德接過路易斯遞來的降噪耳機，勤勤懇懇跟在他身後，給他收納好東西，看他慢吞吞拆了芋泥包的包裝袋，啊嗚一口。

第一口下去，少年眼睛就亮了。

理查德趁着小孩靠在酒店房間窗邊吃芋泥包，邊張望着京市街道，另一手給因航班時間錯開，此時還在京市機場的Lily發消息：

“Louis愛死這家麵包店了。”

Lily：“很好，路易斯愛吃就行。”附圖一個辛普森動畫表情包，上面大大笑臉。

理查德再看向路易斯，他吃得很快，就像是從沒吃過這種甜點的小男孩，小白牙一溜兒整齊亮出，飛快地解決掉一個。然後又從袋裏掏出下一個，這回放慢了速度，但是吃的時候，腮幫子還是像松鼠屯果實一樣鼓起來。

他不禁失笑，轉身打算給路易斯收拾行李，順手還準備了消毒劑用來清洗酒店內座椅、桌面等等。

路易斯的體質弱，皮膚容易過敏，在登機前，棋社工作人員就問過機組是否清潔過艙內座椅、桌板、器具等等。他的餐品也是專門定製好的，亞裔少年蒼白瘦弱，從小到大體質就不好，是棋社裏一直關照的孩子。

在秦池通關【棋手爭鋒】的過程中，RPG主角路易斯的個人信息並不那麼多，除卻機械地與電腦對戰，慢慢擴張地圖外，她很少注意到遊戲裏關於“路易斯”與其他CG人物的關係。

遊戲融入現實后，這款簡單的RPG棋類遊戲，主角擁有的社交竟如此溫馨尋常。

秦池有點喜歡棋社裏的成員對“路易斯”的關愛。

她吃着香甜的芋泥包，沉醉地嘆氣，心說，真的好好吃。

從各種程度上來說，四具身體的生活，都要比她一個人在醫院裏孤單度日要好得多。

一個魂魄，五具軀殼。

然而，雖說意識操縱讓她感受到不同於從前的生活圈、交際方式。

獨自住在醫院裏的主身體秦池，還是讓她的心臟產生了巨大的空洞。

深淵一般，風嗚嗚吹，回聲浩響而空茫。

她非常、非常需要有人的陪伴。

秦池選擇了自己。

=

主治醫生是個很好的老先生，年近六十，在醫院裏的職稱很高，是心內科的最具盛名的好醫生。

秦家爸媽寡淡親情，吝嗇來看望秦池。

但他們確確實實給了秦池很好的醫療條件——不管是為了維持住秦家的面子，免得拋棄假千金的行徑太過惡劣，落人口實，還是其他……

秦池都很感激他們給她安排了這位醫生。

特護單人病房，來看望的人要提前同主治醫生說明。

秦家人當然不用遵守這個規則，他們目前還是她法律意義上的父母，醫院賬戶的支出者，病人的家屬。

而牧雲若是想來，就得告知主治醫生一下。

談話意外地輕鬆。

主治醫生來查房時，秦池吞咽下幾粒藥片，小聲問他，她有朋友想來看望她，不知道能不能來。

護士給她量了血壓等等需要的信息，主治醫生聽到這句話，也有點替她高興。

“當然，你平時在病房裏待得太久了，可以下樓去散散步。”

“咱們醫院後頭有片療養院，花園是新建的，漂亮得很，春天了，花都開得很好。”

看望病人不需要太嚴謹的登記信息，所以秦池也沒有和主治醫生說，要來看望她的究竟是誰。

第二天，牧雲就來了。

從牧家大宅到秦池所在的醫院，一小時車程。

牧家大宅位於西寧區，京市醫院位於北音區，京市太大，地鐵、高速、公路如同蛛網般橫貫穿梭了整個城市。

好在這天，牧雲從大宅出發的時間，正好錯過白領學生們上班上學的擁堵時段。

於是順順利利地到達醫院。

管家在大宅給先生安排司機時，就見他略有心不在焉地扯了扯領帶，平素從來扣得嚴嚴實實的襯衫扣子也鬆了幾粒。看着有點神情恍惚。

司機還有幾分鐘到，忽地，管家就聽到牧雲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別穿襯衫、西裝，比較好？”

管家愣住了。

牧雲像是在自說自話，他沒有徵求他的意思，只是思索一秒鐘，也許一秒鐘也沒有，就大步往主卧旁的更衣間走去。

關門前，就拋了一句：“換個衣服，讓司機等一會。”

牧雲在室內呆了十多分鐘，出來時是一身休閑服。

寬鬆的運動外套——管家盯了一會，發現這件貌似年代有點久遠，當然，富豪家的舊衣服也不會舊到哪裏去，以他們的衣物庫存量，所謂的“舊”程度也就是比那些一季穿一次的衣服，頻率高出不到一掌之數。

管家能認出來，是因為這衣服款式不太新穎。

他凝視一會，心裏忽地亮堂起來：這件衣服像是先生學生時代穿的衣服。

他忍不住地抿起嘴角笑了下，笑意稍縱即逝。管家心想，難得一次，見到先生會穿這樣的衣服。

……從豪門風波至今，牧雲總把自己裝在一個精緻、古板、修裁得當的西裝里，這樣少年氣的衣服，真的太少見了。

管家道：“先生，這是您多年前的衣服了。”

“……”秦池低頭看了下，她當然不如管家那樣了解牧雲的衣物新舊。

她只是在出門前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果穿着襯衫西裝出門看望自己，會不會太過隆重。

不出意外的話，牧雲這張臉辨識度還是蠻高的。

至少，在遊戲融入現實后，牧雲也算京市不大不小一個名人。京市醫院，特護病房那一層樓里，指不定就能遇到什麼個商圈的點頭之交。

她只想好好地用這具身軀來看望自己，給予自己一點精神、身體上的寬慰。

並不太想生出太多事端。

所以——“偽裝”。

或者換個說法，換個和平時不太一樣的裝束，這樣別人大概率就不敢上前搭訕他。

秦池對這點還是蠻有信心的，要知道，遊戲前後通關都是她自己打下來的，有些支線、關卡磨了很久，如今這具身體的各個屬性都是經由她打造而成。

【牧雲】的性格更是如此。

他陰鷙、冷情，有一張好皮相，丹鳳眼，鼻若懸膽，唇薄而冷，年近三十，就擁有了普通人無法匹敵的資產。

牧家的產業大多都籠在他手中。

至於如何籠在他手上，又是一個說出就讓人膽寒的故事。

——以上，是遊戲融入現實后，他人所感。

實則上，秦池在通關遊戲的時候，所做的事就是在各種事項出現時，一律挑選對主角牧雲有利無害，哪怕會危急到血脈親人，亦毫不在乎的選項。

作為玩家的自己，想做到的當然只有通關。

而就算真的代入【牧雲】，她也覺得當初玩主線時選出的選項，實在無可厚非：生父領回大他兩歲的同父異母兄長，他一個正統繼承人硬是被一個私生子壓了一頭……更有繼母在家中耀武揚威，牧雲在家中的處境無比艱難。

這種典型的豪門公子逆襲記劇本，她硬生生磨透了各項支線，將主線事業完成得非常完美。

最後塑造出的遊戲主角牧雲，在性格上，變得心狠手辣，毫無人性。

牧雲大刀闊斧地將繼母、兄長給清出家門，又讓他們在後來卑躬屈膝地來討錢。

除卻在商業交洽時掛起的虛假微笑，在生活中的牧雲，顯然沒那麼好相處。

而換了一副穿着，疑似“某個不好相處的牧家總裁”……

秦池想，就算有熟人見到他，也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不敢上前相認。

她想得很簡單，也就這麼做了。

然而誰能料得到，牧雲的衣櫃裏，衣服大多是正裝襯衫，休閑服少之又少。

就算有，也是那種一看就特別顯眼、能靚一條街的服裝。

她挑來挑去，終於挑出了這麼一件休閑服：款式普通，掛在衣櫃角落裏。

穿上都顯得【牧雲】年輕了幾歲。

不像是二十八歲的男人，而像個二十齣頭的大學生。

管家臉上的深意，秦池沒能理會到意思，她將運動外套拉鏈拉上。

男人健碩漂亮的身材，裹在這件青蔥、攜帶遙遠回憶的運動服里，他低頭整理了一番，在抬起頭，就露出一截脖頸，喉結滾動。

看上去，心情是真的很好的樣子。

管家心裏這麼想，他也對牧雲先生今天要見的病人有點好奇了。

——是誰能讓牧雲換掉幾乎是嵌在他身上的西裝襯衫，換上寬鬆的運動服？

他暫時沒有答案。

但他想，至少是個會讓牧雲心情變好……的人。

一路暢通無阻，從西寧區到北音區。

一個小時車程。

司機將車子停在醫院的露天停車場上，詢問老闆要多久回去。

牧雲從即將靠近目的地時，就繃緊了背脊，當然，他面上的表情依舊難以分辨出多餘的情緒。

直到車停，司機轉頭詢問，他才收回看向車窗外的目光。

接近而立之年的英俊男人，有着一副悅耳低沉的好嗓音。

他緩慢而平靜地說：“兩個小時后。”

司機點了下頭，下車為老闆開車門。

昨天下過了一場春雨，整個京市都融在朦朦朧朧的細細雨絲中，空氣中猶存着泥土腥香。

京市醫院的瀝青大道上，像是覆蓋了一層淺淺的銀箔。

陽光照射，微微閃爍。

他大步往心內科樓走去。

進樓，電梯，摁鍵。

幸運，沒有人中途進來。

暢通直達特護單人病房的樓層。

英俊高大的男人在電梯門開的那一瞬間，垂在身體雙側的手微微動彈一下。心臟在這一刻都有些戰慄。

809。

走廊筆直，充斥着醫院專屬消毒水味。

熟悉的小護士推着醫用推車，準備進8樓的某一房間給病人注射藥物。

她行色匆匆，沒有注意到身旁走過的牧雲。

810在809的隔壁。

秦池還沒有見過810的病人，而今天，她以牧雲的身份見到那個在護士口中，備受家人寵愛的青年人。

青年雙腿盤着坐在病床上，抱着switch手柄，咬牙切齒地狂咚咚咚，太鼓達人的聲音從半開的門中傳來。

房間裏還有個精緻美婦人，一臉憂愁地讓他少動彈，免得心臟負荷過大。

以牧雲的身軀，淡淡一眼看去，美婦人像是有所察覺，和他對上了眼神。

男人的腳步不停，沒有理會其他所有的外界事物。

美婦人看他的身影消失，像是有點不可置信地皺了下眉：“牧……雲？”是他嗎？看着像是，可那穿着，怎麼比她兒子還年輕的樣子？

一步，兩步。

伸手，輕輕地推開了門。

秦池的魂魄在微微顫動，牧雲的心臟在砰砰跳動，她非常、非常——

門只開了半扇，一個柔軟、瘦削的身體就如料想那般，落進【牧雲】的懷裏。

秦池準備很久，她渴望擁抱很久，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身體、靈魂上的慰藉。

她被自己用穩重而溫柔的胸膛、手臂，攬住了。

然後，她在她自己——牧雲的懷裏，高大英俊，有着柔軟胸肌、寬厚手臂，好聞氣息的牧家總裁的懷裏，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非常華麗地暈倒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