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財福臨門是非起(二)

第一百二十章 財福臨門是非起(二)

話說的斬釘截鐵,何朵心裏卻早已波瀾洶湧。一直以來,她對田菲爾都是敬重有加,畢竟她職級高於自己,多年來又在工作上給過自己很多提點,以至於當這句否認的話脫口而出時,她內心裏依然難掩遺憾和不安。遺憾的是多年的友誼竟會迎來這樣的局面,不安則是對自己言行是否合理而產生的疑慮。

然而這份不安很快便被田菲爾的真面目快速擊散。只見她面不改色,依然以居高臨下甚至頤指氣使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跟你說這事,不是跟你討論。這事已經定下來了。像你們營銷部門這種低格局的嘴臉,江總平日裏最是討厭。所以如果你不同意,以江總現在的耐心,你會連這十萬都沒有。但是如果你同意了,我個人可以承諾你,我會從我的提成里拿出來一萬給你,作為我個人對你的情分。所以孰輕孰重,你自己看着辦。”

“哼,呵呵。”何朵釋然,一字一頓地說道:“謝謝你的好意,菲爾,謝謝你讓我懂得了友誼的價格。”

田菲爾依然是一派風平浪靜的神情,只是語氣愈發嘲諷:“給你退路你不走,非要貪得無厭。你們這些做銷售的,一年年一代代都改變不了這種低俗的嘴臉。”

這種姿態和表情何朵太熟悉了,只不過以前田菲爾是用在公司其他人員身上的,且每每此話發出的時候,她身上繚繞的那種背靠大樹的威嚴冷淡感更加強烈。而今天,就是這份冷眼嘲諷的語態,分毫不差地用在了自己身上。

這般看似不屑一顧的傲氣凌人,原來竟只是狐假虎威的自命清高。一旦誘餌出現在自己眼前,那股迫不及待流露出的貪婪嘴臉,連餓鬼撲食的樣子都遠不能及。公司那些奮鬥在一線的銷售員工,就活該被這樣的人躺槍嗎?

就是這副嘴臉,時常讓被田菲爾冷語“教育”的人語塞退讓。何朵卻不然,別說跟她對罵了,她連一條條一樁樁對峙理論的興趣都沒有。

“我把你那句話回送給你:‘你現在退出,我到時會從提成里拿出兩萬作為我的個人感情饋贈與你。不然,我也可以確定,你什麼都拿不到。”何朵說完,淡然離去。

雖然正面硬剛時沒有軟弱,但此刻坐在辦公位上,何朵的心卻突突亂了起來。不可思議、惱怒、悲傷、氣憤、可笑、哀嘆,短短半小時,田菲爾帶給她的巨大衝擊讓她情緒如排山倒海般難以抑制。田菲爾那譏諷的話語和鄙視的神態,一遍遍閃現在她的眼前。

“何朵,你還是和原來一樣,看人的眼光太差!”

半個小時后,何朵風風火火衝到了江默言辦公室。當然,只是在路上的時候風風火火。

“江總,按理說這件事情不應該我來跟您談,因為這實在是越了太多級,而且會顯得我斤斤計較。可事到如今,所有不相干的人都插手了這件事情,反倒是我這個核心人員因為不聲不響,被所有人擺來擺去。”何朵放慢語速,卻依然難掩委屈地說道。

江默言用他特有的微笑回應着何朵,像長輩安撫小娃娃般說道:“呵呵,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沒事!你說吧!”

何朵被江默言這麼一鼓勵,情緒越發激動,竹筒倒豆子般訴說了起來:“史老太太的這個單子,的確得益於您的資源。如果不是參與了您的團隊接待,我也沒機會結識到她。我明白這一點,所以這個單子做成之後,我一直沒有發聲,而是安心等待公司的政策。但是話說回來,真按照公司制度去看,這並不算嚴格意義的客服訂單。這個單子是我後期一步步跟進和服務才產生的,而且如果當時不是我過去接待,史老太太也有可能根本不會有購買產品的意向。這一點,您和我的直接領導徐總一定也明白清楚,這也是這個單子到現在都沒有下定論如何計算提成的原因。江總,我的表述沒錯吧?”

江默言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繼續微笑着說道:“呵呵,你接著說。”

“我只是一個員工,工資怎麼發,我沒有發言權。一開始是等財務給方案,等了一個月;這時候田菲爾說辦公室、博物館、展廳的人都要參與分成,事情就變得複雜了。她說她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又是從您身邊出來的人,她也代表了藝術品部門,可以替我發聲。為此我又等了一個月。從訂單達成到現在,三個月了,可最後等下來的結果,是田菲爾告訴我:‘她和趙工也是銷售人員,和我一起參與了銷售,應該同屬銷售組,要一起平分三十萬的提成。’”

看江默言並不打算回應,何朵也不管那麼多了,繼續說道:“博物館陳列的展品,以前也一直有陸續銷售,從沒見哪個訂單既有集團辦公室、博物館工作人員,又有交貨人一起分成的,怎麼這次就突然有了?是都覺得單子太大了要雨露均沾,還是個別人眼紅大單就要強分一杯羹?第二,田菲爾是藝術品的臨時產品經理,從頭到尾她和客戶的接觸只有一次,只是我請她配合我出面給客戶營造一個專業設計過程的體驗感。而且作為產品經理,她也有這個義務,我也請她吃飯喝茶表示過感謝了。並且在她參與之前,客戶就已經確定了系統化定製的合作方向,即便她不去也不會影響到訂單的達成。第三,趙工是產品的具體執行人,負責進貨,報價,把產品交到客戶手上。這也是基於訂單的需求,是他的本職工作,怎麼也成了銷售小組的人了?”

何朵一口氣吐露完,心裏輕鬆了很多,可能太過於緊張,一下子訴說這麼多委屈,淚水已經不自覺地涌了出來。

見何朵發言完畢,江默言繼續微笑着,不緊不慢地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菲爾確實提出了你們三人一起促成銷售這事,也提出了這個方案,但是我還沒答應。我相信小何你的所言一定是最真實的,田菲爾和趙工確實沒有理由成為銷售組成員。這個我可以給你做主,你放心。”

何朵感動不已,嘆道:“太感謝江總了。實話說,我真不想這樣,今天我這樣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逾矩,可我真沒辦法。我是萬萬沒想到,田菲爾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您是不知道,她之前是用什麼神情‘通知’我這個決定的。說您已經定了讓她、趙工和我一起平分了,如果我不接受,我就會連十萬都拿不到。”

“哎喲,呵呵,你們都是小孩子。”江默言呵呵笑着,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道:“那你說說,你心裏預期的方案是什麼?”

“按照常規二十個點的提成制度肯定是不可能的,我也沒有這個野心,畢竟客戶源頭確實是您的資源。按照之前田菲爾說的五十萬,我也覺得算了。既然她已經說了,您先前對於營銷小組的提成想法是三十萬,那我就按照這個來吧。只是營銷組裏沒有別人,只有我。那些幫過忙的人,我會用我個人的方式去表示感謝,但他們無權參與到提成的分配中。另外話說回來,無論是設計、還是採購供貨,這都是員工應盡的本分,不能因為經手的訂單成了大單,就都要站出來分一杯羹吧……”

何朵懇切地表述着自己的想法,同時專註地觀察着江默言的表情。

江默言只是稍微一沉吟,便說道:“你放心,誰都不會來搶走你該拿的提成。只是你講的三十萬的事情,是田菲爾傳達的,我並沒有應允。這個單子,裏面很多地方確實是你一個員工不知道的,所以三十萬的確有些高了。這樣吧,二十五萬,你看怎麼樣?”

“沒問題,我接受。謝謝江總的信任、公平、和支持!”

何朵謙卑地退出了江默言的辦公室。

江默言砍掉五萬,給出二十五萬的方案,其實全在何朵的意料之中。跟着老闆混了這麼多年,他的心胸和脾性何朵多少摸出了一些門道。開口要的數字如果太高,江默言勢必會不舒服;而要的不管多低,江也會再打個折。所以二十五萬,剛好也就是何朵的心理底線。少五萬就少五萬吧,再怎麼樣都比田菲爾的餿主意強。

只是剛才自己答應的太過痛快,不知道會不會讓老闆後悔他開價太高。何朵覺得自己剛才應該多少表演一下糾結,心裏隱隱有一絲不安。

為了怕江默言反悔,何朵立馬找了財務老總,告知其最終的解決方案。財務老總自然親自向江默言核實了一遍,確認無誤后,五味雜陳地給何朵辦起了後續的手續。

十天後,扣完稅的提成一次性打到了何朵賬戶。

江默言說到做到,這筆訂單田菲爾除了一兩萬的服務費,其他什麼好處都沒撈到。何朵覺得,田菲爾也許只是跟自己思路不同,碰壁了自然難受,所以等這件事結束后自己再找她好好聊聊,給她個大紅包,請她吃幾頓好的,也許友情還能挽回來。總歸不能成敵人吧,那樣也太難受了。因此這些日子以來,她心裏總時不時記掛着田菲爾。兩萬塊的紅包隨時準備在手邊,等待合適的時機給到她。

然而田菲爾早已單方面與何朵徹底決裂。

無數次電梯偶遇、展廳偶遇、樓梯偶遇,所有工作上擦肩而過的交集中,何朵都一次次擺好了笑臉,幾乎以懇求的眼神等待田菲爾回應,可得到的都是田菲爾目不斜視的冷臉。甚至有幾次何朵和客戶在店裏交流,明明周邊都是通道,田菲爾卻黑着臉從何朵和客戶中間擠過去,有一次還把何朵擠的歪了一下,給客戶也造成了很差的體驗。

何朵有些惱怒,但依然不想放棄。給田菲爾發了很多信息,到後面鼓起勇氣打電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就被拉黑了。

難道只有把自己大半的財富舍給你,才配當朋友嗎?

我把你當好友,你卻來算計我,沒能得逞就翻臉成了仇人,而且過了這麼久,我一次次找你,你卻從未反思過自己的過錯。

這樣的友誼不要也罷!

這樣的朋友,沒了就沒了吧!

然而更令何朵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司的高管們看何朵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尤其是江默言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先是公司的內部高管會議,再到一些大小不一的公開場合,“格局”二字成了江默言頻頻掛在嘴上的熱詞,而和這個話題直接關聯的案例,就是何朵要提成這件事。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無和有,相輔相成,相互依存。當你感慨自己無的時候,就是你即將有的時候。當你認為自己無所不有的時候,那你離無就不遠了。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老祖宗說的。我今天把老祖宗的話搬出來,其實大多數人也聽不懂的,但還是要說。我們江上香茗的大多數員工都很優秀,你們每個人的戰鬥力,都不在我之下。可是為什麼今天站在台上的是我,而不是你們?因為我比你們先悟了‘道’,因為格局不同。”

每每何朵聽到江默言這樣的高談闊論,就會立刻自覺離開。她知道,一旦江總開始這樣的引子,其後必然會逐步把反面案例點出來。

“江總又說你了。”

“反正挺難聽的,你呀,贏了錢輸了名。”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胸,跟他要錢不就是與虎謀皮嘛!”

“具體是個咋回事?為啥江總會這麼說你?”

“我覺得也沒啥,要名氣有什麼用?錢才是最實在的。”

“他說是他說,別搭理不就是了。”

“反正你已經是反面了,以後小心點吧!”

偏偏從這個時候起,“格局”一詞出現在越來越多的場合,成了風靡全國的字眼。不論是老闆提醒員工別過分介意年終獎,還是明示工作上別計較得失,“格局”都成了職場PUA的主要工具。你計較工資低,說明你格局低;你計較待遇不公,那是因為你格局低。甚至人與人之間的調侃,也離不開格局的纏繞。“格局”一詞成了人們結束話題或者拔高話題的必殺技。

但凡有爭議,“格局”二字就會立刻被擺上來。老闆和高管們完全不需要為自己的決策或作為做出任何解釋,因為提出異議的人“格局”太低,抑或沒有“格局”。所有人,無論有多大的不滿或疑慮,都不得不停下來,微笑着鼓掌叫好,畢竟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格局低。

可是說這個字眼的人,自己的格局就很高嗎?

既然江默言熟讀《道德經》,甚至長期以來把此書作為自己新言論的主要出處,那他就絲毫沒發現,書中批判的就是他這種類型的人嗎?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以不可得而害。”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老子如此懇切的論述,放在江默言身上卻格格不入。

用“知足者富”來要求員工,卻反向要求自己;用“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來給員工洗腦,卻不遺餘力榨取員工的所得利益和剩餘價值;用“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要求員工提高自己的修養和格局,可員工“節省”下來的價值,最後都堂而皇之進入了他自己的口袋。

明明是正常的工作溝通,只是基於出發點或立場不同發生了爭論,領導們卻立刻用“格局”兩個字,配上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一瞬間所有的激動都只能變成欲言又止。那到底什麼叫“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既然揚言自己是聖人經典的虔誠學者,是國學文化的堅定傳人,那你好歹也落實一下“虛其心,實其腹”,落實一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落實一下“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讓員工有更多錢賺,有更殷實的日子可以解決後顧之憂啊!

一個朱門酒肉臭的人,日日用聖人言論教育員工“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的人,自己卻對員工窮盡壓榨,這樣的嘴臉,也是登峰造極!

人和人之間,到底誰更配提及“格局”這個字眼?

所有的意難平,最終也無非只剩暗嘮嘮的吐槽。

江默言沉醉於自己的成功,習慣了出門在外被粉絲邀請合影和簽字,享受着前簇后擁的大人物光環。從這樣一個成功人士嘴裏說出來的話,誰又會懷疑?誰又會相信那個低“格局”的當事人是無辜的?

那些年復一年加班的基層員工,那些因為各種差錯沒能及時趕回家見到親人最後一面的員工,那些為了完成項目導致身患疾病的員工……種種因為工作導致生活和身體受到很大虧欠的案例,成了江默言給自己品牌做加持的素材。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一切不以基層人員利益為出發點的格局,都是假格局。”何朵對三個徒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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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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