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惡魔
「你自幼跟着母親長大,成績還行,性格軟弱,經常被周圍同學欺負。你的母親在你高二那年,插足別人的家庭,成為了第三者,藉助對方的關係,將你轉學進入嘉淇私高,認識了遲鷹,並成為了他的女朋友。在你十八歲的時候,她難產去世,而你憑藉著那個孩子得到了秦家的資助,得以順利留在嘉淇私高,並且順利考上了北央大學…」
蘇渺聽着老人平靜的敘述,字字句句都彷彿公開的處刑,將她不堪的身世扒了出來,釘在了恥辱柱上。
「我媽媽...不是第三者。「
蘇渺全身虛脫無力,嗓音沙啞,面對這所有的控訴,她只為自己的母親而辯解,「她是被騙了,那個男人騙了他。」
「這不重要,孩子不都生了嗎?」老者平靜地看着她,「以你們當時的家境來說,她生這個孩子,也是為了給你掙一個更好的未來吧。」
「爺爺您千里迢迢從京城過來,就是為了在我的教室里、討論我過世的母親因為一念之差犯下的錯?」
老爺子眼角的皺紋提了提:「不應該嗎?」
「逝者已逝,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但你永遠是她的女兒。「
「對,又怎樣?我不會和我的母親劃清界限。但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沒有道德瑕疵,問心無愧。」
一番快速的問答,老者似有些訝異:「如此要強不服輸的性子,居然還能跟遲鷹那小子處這麼久,難得。」
蘇渺輕微地咬了咬下唇:「我跟遲鷹感情很好。」
「人不可能只靠感情支撐着、過完這漫長的一生。」
蘇渺知道,老人家千里迢迢從京城趕過來,自然不是為了找她吵架。
他想讓她知難而退,因為遲鷹的堅持,她才是這段感情…最薄弱的切入點。
蘇渺把秦思沅的台詞搬了出來:「愛不能支撐未來漫長的一生,那什麼可以,錢嗎?」
老爺子漆黑的眸子…拂過一絲暗涌:「還真是伶牙俐齒啊。」
「我是語文老師。「
「除此之外,一無是處。」老爺子也是個敞亮人,直接擺明了態度,「也就學歷和職業…還不錯。」
「我不是一無是處,我拿過很多獎,還會書法,我很優秀,您第一次見我,不該妄下判斷。」
「你知道,連遲鷹都不敢這麼對我說話。」他眼神變得銳利了起來。
「知道,遲鷹也不敢像您這樣對我說話。」
「.........「
這一番唇槍舌劍,老爺子居然沒有生氣,倒也是難得了。
他饒有趣味地看着面前這小姑娘:「繼續,有什麼都說出來。」
於是蘇渺努力爭取道:「您知道我的身世、我過去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成為一個正常家庭的孩子。」
「我知道這不能怪你,但那又怎樣,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有些東西是命定的,血緣和出身決定了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未來會有怎樣的高度,這些都早有定數。」
老爺子冷笑:「爺爺,我知道您是通情達理的人,當初我給北鯤集團官微發了他的山火救援報道,您看了便叫他回去參加年會。這說明您是看重人格品質的,不是那種迂腐的家長,一味只要門當戶對。」
「好玩了,剛剛還一身硬氣,這會兒又開始給我戴高帽子,你這姑娘…挺會見風轉舵。」
蘇渺當然也不要臉了,為了自己的幸福,她肯定要不顧一切地努力爭取:「如果您都不要求家世門第了,能不能試試接受我?或者先了解我。」
「我對你已經足夠了解了,遲鷹可花了不少錢在你身上,就為了治療你原生家庭帶來的傷痛。」
這一招,又命中了蘇渺的軟肋。
「我現在正在接受治療,會慢慢好起來的,我還會考博,爺爺,您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您的選擇沒有錯。」
「年少的感情總是讓人難忘,否則遲鷹也不會頂着冒犯我的風險,為你據理力爭。」
老人家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一無所有,當然也要緊緊地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但恕我直言,你對他的感情太不健康了,我無法支持和認可。你會拖住他的後腿,成為他人生履歷上的一枚污跡。」
蘇渺頹然地後退了兩步,靠在桌邊,窗外聲嘶力竭的蟬鳴,幾乎填滿了她的世界,嘈雜、刺耳,宛如吟唱着最後一支盛夏的輓歌。
老者言盡於此,轉身離開了教室,在他出門的剎那間,蘇渺忽然輕笑了一聲。
老人回頭:「好笑嗎?「
蘇渺低沉而平靜的嗓音傳來——
「我對他的感情不健康…那您知道他看似健康的情緒之下…又有多少不甘的業火在熊熊燃燒。」
「您陪過他嗎,您關心過他嗎?」
「那些年,和他一起站在地獄裏的人是我。」
老人步履滯了滯。
「所以,不是我要拖住他的後腿,是他心甘情願…落在我身邊。」
*
蘇渺冒雨回了家,將自己關在了家裏,從柜子裏取出了媽媽的骨灰盒緊緊地抱住。
她抱得那樣緊,直到盒子的稜角邊緣都將她的胸口抵得生疼。
就像在黑暗的荒原狂奔,永遠、永遠找不到前路。
不是她的錯啊,怎麼會是她的錯!她又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
媽媽走了,這也不是她的錯啊。
窗外天色陰沉沉的,狂風呼嘯着,帶着某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詳徵兆,而手機里,遲鷹的短訊橫了出來——
「落機了,雨很大,小鷹不要來接我了,在家等我,乖。」
蘇渺咬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直到鮮血湧出皮膚,唇齒間感覺到一陣陣的腥咸。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惡魔的聲音傳了進來——
「乖女兒,快開門撒!」
「我沒錢用了,上次的兩天就花完了。」
「再給我點錢嘛。」
蘇渺瞪大了眼睛,心跳一下又一下,就像鼓點聲,有力地撞擊着她的胸膛。
又…來了!
恍惚間,她拉開了房門,黑斑男人全身都濕透了,大咧咧地走進了屋:「媽喲,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了,衣服都弄濕了,你有沒得衣服給我換啊,把你男朋友的名牌衣服拿一件給我穿。」
「沒有,沒有衣服,沒有錢!」
「不給我的話,我就自己翻了喲!」
徐堯闖進屋,開始了翻箱倒櫃,什麼東西都翻出來了,包括以前媽媽喜歡的首飾啊,耳環項鏈之類的,值錢的全讓他翻了出來。
「住手。」蘇渺使勁兒拉拽着他,「你不要翻我的東西,這是我媽媽的!我媽媽唯一留下來的!」
「好嘛,我不動***,反正也值不到什麼錢。」
徐堯徑直走進卧室,打開了衣櫃,發現裏面果然有幾件男人的衣褲,還有一件高定西裝,都是以前遲鷹住在她家裏的時候留下來換洗用的。
「哇!這些就值錢了撒!」徐堯將柜子裏男人的衣服全部取了出來,翻了翻牌子,「果然還是我女婿有出息啊!哈哈哈,讓他老丈人也穿穿名牌衣服。」
蘇渺不顧一切地衝過來,緊緊地抱住了那件高定西裝:「你不要碰!」
徐堯臉色沉了沉:「給我。」
「這不是你的!你不能動!」
「老子叫你給我!」
他上前搶奪,蘇渺匆匆跑出了卧室,退後着來到了柜子邊,「你生了我又不管我,你現在還回來做什麼!你曉不曉得你把我媽都害死了!」
「我害死她?她給別的男人生娃兒死了,關老子什麼事!」
「你當年讓她懷孕了,又不管她,你為什麼要讓她懷孕。」蘇渺抱着西裝,滿眼血絲,歇斯底里地沖他吼道,「為什麼生了我又不管我!」
男人忽然陰鷙地笑了起來:「別說爸爸不管你,你上小學那年,我回來過你忘了。」
「你…你回來過…」
「我想帶你走,我想帶你去澳門過好日子,我女兒這張臉啊,將來能給老子掙個大前途,偏那個瓜婆娘攔着不讓,要是當初她不把你藏起來,你現在早就身價百萬千萬了。」
蘇渺腦子裏的那根弦,徹底崩斷了。
「那次…你對她…」
「她就是欠艹,就是賤骨頭,一看就是缺男人,老子只好滿足她了撒。」男人滿臉自得,似還在回味。
窗外的狂風暴雨吹進了她的心裏,吹的她的世界七零八落。
她跌坐在了地上,就像床邊的那個陳舊的布娃娃一樣,破碎不堪。
男人見她沒了力氣,於是走過來搶奪她懷裏的那件高定西裝。
卻沒想到,蘇渺竟然還死死地抱着它,就像纏繞的藤蔓,無論他怎麼拉扯,她都絕不鬆手。
「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打得她身形一偏,腦袋重重的地磕在了柜子上。
「敬酒不吃吃罰酒。」
男人拿走了西服,而蘇渺乾枯如古井般的眼神,緩緩上移,望見了柜子上的插花瓷瓶。
那是媽媽最喜歡的瓷瓶。
她是個很美好的女人,喜歡化妝、喜歡旅遊、喜歡拍照、也喜歡插花…
不管生活多麼不堪,每隔三四天,她都要買新鮮的花朵回來,插在瓷瓶中,最喜歡的搭配就是百合與玫瑰。
蘇渺說這兩種花特別不搭,但她說沒關係,這兩種花都能散發馥郁的香味。
她希望家裏香香的,心情也很舒暢。
她熱愛着生活,也嚮往愛情,但總是遇人不淑,受人欺騙…
直到這一刻,蘇渺才全部回想起來,躲在衣櫃裏聽到的痛苦的哭喊,巴掌聲,母親的咒罵以及伴隨而來的更加劇烈的拳打腳踢。
那個黑色的背影,當他轉過身…蘇渺看到了他的側臉,還有臉上的黑斑。
宛如惡魔的烙印。
媽媽一直都在保護她,她愛她勝過全世界。
蘇渺看着那個將家裏搜刮一空、轉身出門的男人,緩緩抓起了瓷瓶,面對着他惡魔般的背影,揚起了手,用盡全身的力氣。
最後,她眼睜睜看着鮮血從魔鬼的腦袋上湧出,宛如血紅的蜈蚣…蜿蜒而下。
魔鬼,再也出不去了。
……
遲鷹接到蘇渺電話之後,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原來的家裏,在大雨滂沱的巷子裏找到了蘇渺。
大雨濕透了她全身,她已經嚇得不成人樣了,縮在角落裏瑟瑟地顫抖着。
「遲鷹,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蘇渺緊緊攥着他的衣袖,顫聲說,「再也不用害怕了,我媽媽也不會再害怕了。」
「遲鷹,我殺人了,怎麼辦啊。」
「我完蛋了。」
分不清她臉上的淚痕還是雨水,或許都有,她絕望地攥着他的手,「我想和你結婚的,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我什麼都不怕,可是如果他在的話…」
「遲鷹,我把他殺了,怎麼辦啊…我完了。」
遲鷹緊緊地將小姑娘按進懷中:「別怕,小鷹,好好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爸…不,他不是我爸,他是個人|渣,是個混蛋!我把他殺了,給我媽媽報仇!」
「他在那裏?」
「樓…樓上。」
蘇渺眼底的憤怒頃刻間變成了恐懼,緊緊地抱住自己,「流了好多血…他死了…」
「你現在呆在這裏,我上去看看,好嗎?」
「別、你別去!」蘇渺緊緊抓着遲鷹,「你不要去!求你了!我們在一起!」
遲鷹用力地抱了抱她,壓低嗓音在她耳畔道:「小鷹,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不要怕,放心,什麼事都不會有。」
蘇渺仍舊竭力地拉着他,但遲鷹還是朝着筒子樓走了過去。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除非時光倒流,否則…
蘇渺狼狽地站起身,迎着暴雨,跌跌撞撞地走下了九十三級階梯。
她念書的時候,每天數着階梯往上爬,她企盼着終有一日能真正攀上頂峰,能出人頭地,能「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這一切,都開始於她年幼時那個噩夢般的下雨天,也將終結於這個下雨天。
所有的痛苦、掙扎、矛盾、不甘…都將終結。
蘇渺穿過馬路,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嘉陵江邊。
江流浩蕩,一往無前地朝着遙遠的遠方奔涌而去,最終湧向大海。
江盡頭的大海,就是蘇渺渴望的終點。
如果現實中,她永遠無法抵達夢想的彼岸,或許在她閉上眼睛以後…
她闔上了眼眸,張開了雙臂,宛如迎接新生一般,正要投入了滾滾的嘉陵江中。
一雙手從後面兜了過來,用力地將她攬回來,緊緊地圈入懷中。
男人的嗓音嘶啞到近乎發狠:「你要去哪裏。」
蘇渺回過頭,看到遲鷹英俊的面龐,一如少年時那般鋒利而漂亮,只是他眼底有些微血絲,臉色低沉着,緊緊將女孩攬入了懷裏,生怕一鬆手就永遠失去她,「哪都別想去,你是我的…」
「遲鷹,我完蛋了。」
蘇渺絕望地抱着他——
「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我好怕…我殺人了…」
遲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蘇渺,都是假的,房間裏沒有人。」
「什麼,怎麼會…」
「還記得嗎,許醫生說你有癔症。那個男人是你想像出來的,你很勇敢,小鷹,你一直很勇敢,你打敗他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了。」
「不不,不會,我明明記得我拿起花瓶,我把他砸的滿頭鮮血,我親眼看到他倒在我面前…」
遲鷹握住了她顫抖的肩膀,竭力穩住她,堅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信我,一切都結束了。」
……
蘇渺再度醒來,是在許醫師心理諮詢中心的催眠室。
她躺在柔軟的黑絲絨躺椅上,茶几上點着安神的熏香,厚密的窗帘顯得莊嚴而靜穆,許醫師的臉上則永遠掛着溫和的笑意,給她帶來一杯溫開水:「還好嗎?」
「許醫師,我剛剛是不是又…又進入催眠狀態了?」
「嗯,這次不是回憶童年的內容,增加了部分臆想的畫面。」
「所以,一切都假的,那個男人的死也…」
「沒錯,這一次,你不再是如同小時候的袖手旁觀,你付出了行動。」
「行動?」
「兒時的小蘇渺,弱小無力,只能躲在衣櫃裏任由母親被欺負,這成了你心裏最不可言說的傷痛,所以你寧可遺忘。」
許醫師嗓音柔和,「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有了力量,所以付出了行動,打敗了心裏的魔鬼。」
「許醫生,你別騙我。」
「你自己怎麼想呢?」許醫生將她的外套遞了過來。
蘇渺穿上外套,搖了搖頭:「太真實了,我真的不知道,遲鷹呢?」
「遲先生在休息區等你。」
蘇渺只想快些見到他,匆忙地穿好外套,推門走出了房間,但心裏似乎還是有些疑慮。
畢竟那樣的畫面…真的太逼真了。
她現在都能感受到花瓶碎裂在男人頭上時候的那種震蕩。
她回頭望向許醫師:「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許醫師想了想,回答道:「現實和虛幻,就像鏡像的倒影。誰又說的清楚,人生在世歸根結底,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蘇渺低頭想了想,嘴角綻開一抹美好的輕笑:「我知道什麼是真。」
她抬眸望向對面落地窗邊的男人。
溫煦的陽光斜斜地透過窗紗照入,男人側臉輪廓鋒銳如刃,眼窩深邃,漆黑的視線淺淡地停留在《國家地理雜誌》的頁面上。
片刻后,輕鬆地翻頁。
這麼多年,她在蘇渺心裏的感覺,卻一如初見。
他是真的。
留在青春歲月里的那些美好回憶、這麼多年矢志不渝的愛意,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