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失去時間感知2
暗中的織田作之助看到飛鳥司正被一個黑髮青年帶走,他沒聽到他們說了什麼,但是他記得這個人,上周綁架案里和飛鳥司一起被救出來的前男友,兩個人當時的關係就很不錯。
剛才那個人及時出來,顯然也注意到了飛鳥司的狀態。
織田作之助又觀察了一陣,放心地離開了。
飛鳥司默不作聲地跟着費奧多爾,步行一陣後來到一個地下室入口。
這裏也在一個巷子裏,一扇狹小鐵門打開后露出了幽暗狹長的樓梯,一直延伸到漆黑的地下。
費奧多爾已經走下去三階台階,飛鳥司卻仍在門口望着。
費奧多爾停下腳步回頭仰望他,通道里並沒有其他光源,只有從門口照入的一點路燈光吝嗇地照在他半個身體上,讓他的臉呈現半明半暗,看不分明神情的模樣。
他朝飛鳥司伸出手,姿態優雅,就像是在舞會上提出共舞的邀請。
“害怕嗎?”
明知道飛鳥司有幽閉恐懼症,可他一點也沒有體貼地換一個更愜意的地方,甚至他沒打算讓飛鳥司逃走,所以他才會伸出手來。
飛鳥司沉默地站在門口,他的本能告訴他要害怕。
之前在綾辻行人的事務所里,有一個人偶收藏間,只是因為收藏間在地下室,飛鳥司始終沒有去參觀。
可他已經遭遇了更可怕的事,此刻想起來,都忘了幽閉恐懼症是怎樣的感受。
他看着那隻瑩白的手,緩緩地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一步步邁入恐懼之中。
“沒錯,有我在。”費奧多爾極具蠱惑力的聲音響起,用力抓住他的手。
飛鳥司的靠近擋住了最後的光線,但他仍然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費奧多爾的模樣。
狹窄陡峭的階梯無法讓兩人并行,飛鳥司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稍有不慎就會摔跤,他不得不將一切都交給自己的領路人,全身心信任對方。
幸而費奧多爾始終穩穩牽着他,將他帶入更深的黑暗中。
階梯走到底,又是一扇門,費奧多爾熟練的摸出鑰匙,摸到鎖孔的位置打開門,開了燈領他進去。
饒是精神恍惚對環境感知力下降的飛鳥司,看到這間地下室的全景也不免有些驚訝。
低矮的天花板,抬手就能摸到頂,牆紙斑駁脫落,下半部分潮濕長霉。房間裏另有一扇更矮小的門,後面應該是衛浴。
至於廚房這裏完全沒有,傢具也是屈指可數——三把舊椅子、一張放着電腦的桌子和一張老式布藝沙發。[1]
這些傢具已經快把房間塞滿了。
他沒看到床,沙發上倒是看出卧躺的痕迹。
這裏不是什麼宜居的房間,更像是個被遺忘的雜物間。
亦或者更像個籠子。
只比貧民窟那裏好一點。
住過多種宿舍的飛鳥司沒見過比這裏還小的房間,他壓制自己來到幽閉空間的難受反應,欲言又止:“陀思先生……”
他想問過去的自己難道不知道他住在這種地方嗎?難道沒有給他發工資租住更好的房子嗎?竟然沒能照顧好自己的男友……
費奧多爾知道他的想法:“我在基金會裏有更好的房間,戀愛期我們一起住在那裏,但我想你現在不想去那裏。”
飛鳥司垂眸沉默。
他不敢再接受人們的好意了,他無法理解他們,並為此感到痛苦。
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解下披風搭在另一把椅背上,然後在他對面坐下來的費奧多爾。
他張開嘴,緩慢而痛苦地說著:“我殺人了。”
交握的手傳遞着他的顫抖。
“我知道。”費奧多爾看向飛鳥司的眼神分毫未變,依舊平靜。
這並非一句敷衍之詞。
飛鳥司定定地看着他,就像就窮途末路的沙漠旅人看見了一片盈盈綠洲,他終於找到能理解自己的人!
他迫切地把自己的痛苦統統說了出來,哪怕都是語無倫次的句子也不要緊,因為費奧多爾什麼都知道。
“是我開槍殺了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是我開的槍,我按得扳機,可我不記得了……”
他突然想到了尾生。
“都是因我而死……都怪我,如果我死了,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有罪。”
他如同告解室里的懺悔者,喃喃自語。
“我知道。”費奧多爾依舊掛着溫和的笑容,耐心地傾聽,就如同告解室另一邊的神父,也彷彿是玻璃花窗之下巍然不動的神像。
房間裏唯一的光源在他身後,那張瓦數不夠的老燈泡照着他的後背,卻讓他的正面處於陰影中,只模糊地構勒出身形,顯出幾分詭譎。
飛鳥司並非是在尋求神明的原諒,他也從來都不信神,他只是在費奧多爾面前垂下頭,輕顫着詢問:“陀思先生,您能……摸摸我的頭嗎?”
費奧多爾站起身來,直接用行動答覆他,用另一隻微涼的手輕柔地撫摸他的發頂。
飛鳥司閉上眼睛。
曾經讓他提心弔膽、避之唯恐不及的動作,此刻卻成了他夢寐以求的事情。
他多麼希望費奧多爾能使用異能來審判他的罪。
罪與罰,作為有罪之人,他理應收到懲罰。
在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他突然前所未有的寧靜,錯亂的呼吸逐漸放緩,一些人的模樣在腦海中閃過,他的大腦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可直到頭上的手停下動作,他仍然活着。
費奧多爾並沒有對他使用異能。
飛鳥司失望地睜開眼,然後開始唾棄自己陰暗自私的想法。才被說過綾辻先生的事,他難道又要殘忍的對待陀思先生了嗎?
這個世界的陀思先生是個好人,自己不應該這麼做。
可他害怕自己繼續活下去會導致更多的死亡。
他目光游移着,在這間簡陋至極的地下室里尋找其他的機會。
沒有利器,沒有繩索、床單,傢具也不結實無處可綁,沒有廚房,沒有毒物……觸電?
“你口袋裏的手機在亮。”費奧多爾提醒他。
飛鳥司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口袋,他知道手機為什麼會亮起來,部分消息靈通的人一定已經知道了他的事情,要來勸慰他。
可是飛鳥司卻不知道如何回復他們,他害怕看到那些無法理解的話,害怕自己說出語無亂次的話,引來更強烈的關心。
一直不回復又會讓他們擔心……
他陷入無措之中。
費奧多爾體貼地開口:“要我幫忙嗎?”
飛鳥司想到基金會裏他代替自己處理事物,心想:如果是陀思先生,一定能完美地回復他們。
他輕輕點頭。
費奧多爾於是拿走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繫,就像誇獎一樣再次摸了摸他的頭。
“你先睡一會兒吧。”
飛鳥司在他的示意下躺在沙發上,催眠般的語氣和放在頭上令他感到安寧的手,讓他輕易進入夢鄉。
-
不知多久以後,飛鳥司驟然從夢中驚醒,屋內一片漆黑,這裏沒有任何天光,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他下意識握緊了手,卻發現手裏空空如也。
“陀思先生?”他茫然地呼喚着,一聲一聲,語氣逐漸變為驚慌失措。
壓抑逼仄的地下室里靜悄悄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飛鳥司的呼吸急促起來,失去安撫,這種環境對他來說就如同和洪水猛獸。
他知道自己的恐懼症發作了,無論怎麼呼吸,都感覺自己無法攝入氧氣,空氣在肺里走了一圈,又原模原樣地呼出來。為了獲取氧氣,身體不得不更猛烈地呼吸,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感覺自己肺里僅存的氧氣一點點消耗殆盡,呼吸變得困難起來,窒息感讓他的大腦暈眩。
或許……就這樣窒息而亡也不錯。
他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把頭埋在膝間,心中期待着死亡的降臨。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在內心陷入平靜后,由恐懼症引起的過呼吸居然漸漸控制住了。
他失敗了。
“飛鳥君!”地下室那盞老燈泡剎那間亮起來,費奧多爾走進門,放下手中的提袋,扶住飛鳥司,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刺眼的光和缺氧讓飛鳥司的視野殘留打破黑斑,但聽到費奧多爾的聲音,感受着放在自己頭上的手,他逐漸舒緩下來。
“我給你買了點晚飯,還有日用品。”費奧多爾溫柔地說著,“先吃點東西吧。”
等他狀況穩定一點后,費奧多爾把食物放到他手裏。
飛鳥司懨懨的,沒什麼胃口,但他不想讓費奧多爾擔心,勉力吃了幾小口,眼睛卻始終盯着面前的人,他害怕費奧多爾再次消失。
食物下肚,他突然感覺到了胃的存在,原來胃一直在抽痛,只是痛太久,他的感知已經麻痹了。
費奧多爾察覺到他的異樣,給他倒了點水,為他按揉着胃部的位置。
他的手彷彿有魔力,飛鳥司覺得被他觸碰過的地方都不再疼痛。
宛如神明。
飛鳥司仰着頭,他從未如此專註地端詳陀思先生。
那雙紫紅色的眼睛裏彷彿有種魔力,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其中沉淪。
費奧多爾沉吟:“這裏只有一張沙發可以充當床……”
飛鳥司急忙截斷他的話:“我可以睡在椅子上!”請不要丟下他一個人……除了死亡,他不想一個人待着。
費奧多爾失笑:“嗯,我會留下來的。”
得到他的答覆,飛鳥司一下子安靜下來,卻還是心有餘悸地悄悄握緊他的手。
費奧多爾任由他像小動物一樣在自己身上尋找安全感。
這個晚上,飛鳥司睡得並不安穩,除了因為靠在沙發上這種不舒適的睡姿影響,他還頻頻從噩夢中驚醒,只有他確認自己握着費奧多爾的手,聽到對方平緩的呼吸,才能進入下一段短暫的睡眠。
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精神崩潰、心理壓力過大、沒有得到妥善的休息、在遍佈潮氣的地下室過了一晚,費奧多爾第二天醒來時不出意外地發現他高燒了。
比起被綁架那次,他這一次渾身滾燙,臉色通紅,神志不清,燒得十分嚴重。
可飛鳥司意識模糊之時還呢喃着不要去醫院,也不讓費奧多爾離開片刻——即使是為了給他買葯,他寧願不吃藥,也不想讓費奧多爾離開。
“陀思先生,請摸摸我的頭……”對他來說,只要這樣就足夠了。
條野採菊曾提醒他,不能放任他因為恐懼症的緣故對費奧多爾產生依賴,但是現在的飛鳥司已經不在乎了。
他只剩下陀思先生可以依賴了。
只有陀思先生明白他的罪。
他沉浸在等待死亡降臨的感覺里,儘管之後會帶來更大的空虛和失落,但在被撫摸的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安寧。
費奧多爾噙着一抹笑,輕柔地賜予他片刻的寧靜。
是的,你只要依賴我、信任我就好。
條野採菊、中原中也、中島敦都已經離開橫濱,西格瑪在海上毫不知情,澀澤龍彥在讓特務科陷入內鬥,港口fia和武裝偵探社都被捲入其中,分-身乏術。
至於綾辻行人,昨天一番話后,飛鳥司已經不會再去見他。
費奧多爾彷彿拿着一把剪刀,把飛鳥司所有的社會關係全部剪斷。
現在,飛鳥司只有他了。
-
趁着飛鳥司因發燒昏睡過去,費奧多爾悄然抽手,來到地上。此時太陽在頭頂,他彎腰拾起郵遞員早上扔在門口的報紙,上面的頭版頭條和他預想的如出一轍。
他等了等,不一會兒,果戈里出現在他的面前。果戈裏手上提着幾個袋子,裏面有飛鳥司宿舍里的換洗衣物,還有費奧多爾托他買來的退燒藥和早飯。
果戈里抱怨着:“陀思你可真會使喚人~飛鳥病得很嚴重嗎?”
“多謝。”費奧多爾道謝,接過退燒看了看,“他很好。”
果戈里卻盯着他,咧開笑容問道:“你將飛鳥關起來了嗎?你剝奪了他的自由,就像把鳥兒放進牢籠里一樣……”
費奧多爾淡淡道:“我可沒有限制他的自由,要去見見他嗎?”
果戈里微笑着,他手裏出現一把黑色槍支,和昨天凶殺案中使用的一模一樣的型號。
“那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他會怎麼樣呢?”他好奇地問道。
這世上或許存在槍支走火后恰好擊中另一個人心臟的巧合,但昨天的事並非一場巧合。
果戈里,空間異能力者,能夠通過斗篷隨意連接30米範圍內的空間。
他也並非控制着飛鳥司開槍,那對他而言太麻煩了,還要瞄準什麼的,不如他直接射出一發子彈,用他發出的子彈取代錯誤的彈道。
他手中這把才是真正的兇器呢~
就連那麼巧合的走火,當然也是他做的。
費奧多爾無所畏懼:“不會怎麼樣。”
飛鳥君已經認定了是他自己開的槍,即便告知他真相,也會被當成是為他開脫的借口。
“陀思真是一點都不驚訝呢。”果戈里失望地把槍往後一拋,一條完美的拋物線最終落入巷子裏的垃圾桶中。
他興緻勃勃地看着費奧多爾:“你對他的好感現在有多少呢?”
費奧多爾還未回答,他們就聽到了樓梯下傳來的呼喊聲。
費奧多爾只是離開了短短一會兒,飛鳥司就醒來了。發現他再一次消失,飛鳥司倉惶地尋找起來。
兩人暫停剛才的話題,一前一後地向下走去。
“陀思先生!”見到期盼的身影,飛鳥司猛然抱住出現在門口的費奧多爾,他顫抖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虛弱地把頭埋在費奧多爾頸間,“請不要離開……”
他一刻也離不開費奧多爾。
費奧多爾摸了摸他的頭,抱着他坐到沙發上。
“我不會離開的。”費奧多爾輕聲安撫着,“我就在門口沒有走遠,我讓我的朋友果戈里給你帶了葯和食物,還把你的換洗衣物拿來了。”
飛鳥司這才意識到狹小的地下室里還進來了一個人,他想到那些勸說他的人,瑟縮了一下,考慮到是費奧多爾的朋友,才緩緩抬起頭來。
果戈里向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好呀飛鳥~我替西格瑪來看你哦~”
“西格瑪……”想到自己的朋友,晦暗的金眸微動。
“飛鳥君,來吃早飯吧。”費奧多爾把食物放到他手上。
飛鳥司收回思緒,機械性地進食咀嚼。
早飯?現在才是早上嗎?可他感覺自己已經過了好幾天,到底是第幾天的早上呢?
地下室里看不見天空,身邊也沒有可以看時間的器械,飛鳥司徹底失去了時間感知。
“喜歡嗎?”費奧多爾問道。
飛鳥司完全沒注意是什麼味道,他甚至沒注意自己在吃什麼,他就像失去了味覺,無法判斷是甜還是咸。
但聽到問話,他還是努力做出喜歡的樣子,用力點點頭,回道:“喜歡!”
他害怕費奧多爾生氣,害怕費奧多爾離開他。
“一會兒記得吃退燒藥。”費奧多爾把藥盒放到一旁。
循着費奧多爾的話,飛鳥司目光落在藥盒上,卻看到了藥盒下面的報紙。
頭版上竟然有他的照片!
飛鳥司頓時被吸引走注意力,他放下食物,展開報紙起來。
發燒讓他的大腦昏昏沉沉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中,他完全看不進去,只好眯起眼,一段一段地理解。
報紙上詳細說了昨天的那起凶殺案,提及是接到警方委託的飛鳥司開槍擊斃了重要逃犯,接着花大篇幅高度讚揚了他助人為樂和平時的慈善事迹,市長也表示要給予他表彰。
任何一個市民看到這份報道,都會認為是善良又英勇的飛鳥司主動擊斃了危險的歹徒,字裏行間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提及槍支走火和意外。
費奧多爾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
之前的調查不力讓橫濱方面蒙受了的壓力,如今犯人死了,他們當然要借題發揮好好挽迴風評。意外走火?為了塑造英勇的形象,這種事情當然不能提,一定誰得是主動擊斃才能顯出決斷力。
無法阻止報紙刊登的村瀨刑警給飛鳥司發過預警訊息,然而與外界失去聯繫的飛鳥司對此毫不知情。
在他眼中,這份報紙意味着警方也調查確認是他自己開的槍。
他之前的的確確是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所謂走火都是他為自己開脫的借口。
在他腦海深處,最後一根絲線也崩斷了。
飛鳥司獃獃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凌亂的紫發垂落,眼裏沒有任何光彩,神情空白,他就像被人和舊傢具一起遺棄的人偶。
費奧多爾神色憐惜,摸着他的發頂,為他壓制痛苦的情緒。
這一次,飛鳥司握住他的手臂,脆弱的臉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希望他能停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一旦這隻手拿開,他就要面臨又沒死去的失落和空虛,他沉溺於那片刻寧靜之中。
費奧多爾滿足了他的任性,直到他精神有所舒緩,許久后才收回手,哄着飛鳥司乖乖吃下退燒藥。
只要他不離開,說什麼飛鳥司都會答應。
果戈里目睹了一切,他看着這個鳥籠般的地下室,斂起笑意問了飛鳥司一個問題。
“你是被陀思關起來了嗎?”
飛鳥司歪歪頭,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不解道:“沒有啊,陀思先生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呢?他沒有限制我的自由,是他收留了我,我是自願留在他身邊的。”
他還重新握起費奧多爾的手,擔心對方在他昏睡后悄然離去,這次選擇十指相扣的牽手方式,緊緊地把自己鎖在了費奧多爾身邊。
他向果戈里展示這個親密的姿勢,揚起空無一物的笑容說:“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