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這一刻,金不換其實隱約感覺到她身上溢出了一縷殺氣,然而正當他想要細究時,周滿眉梢忽一揚,竟是朝前面打了聲招呼:“周光?”
前方來的,正是那半個劍宗傳人,周光。
他本是依約來找周滿練劍,不過見她正與人說話,便問:“今日還練劍嗎?”
周滿道:“自然要。”
然後回頭跟金不換、王恕二人說了聲“先走了,明日再見”,便與周光一塊兒,順着廊下走遠。
王恕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卻忽有一種說不出的寂落。
這時,金不換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他下意識喊:“菩薩?”
王恕舌尖卻只有一點苦意,也不知究竟該向誰問:“原來這世上並無例外,人人都更愛那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神都公子……”
韋長老如此,孔無祿如此,二十四使如此。
連周滿,也是如此。
可他不是,從來不是——
他只有一副病體殘軀,是個無法修鍊的廢物。
金不換聞得此言,乍聽只以為他是感懷自傷,然而細細一究,卻覺心頭猛地一跳。
可王恕已無多言,只是極淡地向他一笑:“我回春風堂了。”
言罷一頷首,也轉身而去。
廊下便只餘一個金不換,眼見他清癯的身形漸漸隱沒在重疊的樓閣間,卻想起那日泥盤街頭與周滿所論:那天,他們都覺得菩薩雖然姓王,但料來不是王氏的那個“王”。可倘若,的確是呢?
他心中一片惘然,回蕩在耳旁的,竟是周滿那句:“倘若他身上真流着王氏的血,會很可憐……”
自分鍋社那回參劍堂眾人請周滿放水后,周滿便經常與周光比試練劍,畢竟是劍宗傳人,即便只繼承了一半衣缽,於劍之一道的領悟也遠勝常人,周滿拿他練手,助益實在頗多。
只是這麼久了,和周光混得也算熟了,該找個合適的機會,旁敲側擊,打聽打聽了。
周滿心中考慮着,一路回到東舍。
這時已是下午,許多人都去上他們選的課了,院中廊下,一片清凈。
唯獨她門前,立着一道身影。
周滿垂着眼帘沒注意,直到走近了一抬頭,不由揚眉:“趙霓裳?”
趙霓裳捧着漆盤,漆盤上是疊好的一套新制的法袍,那婉麗的眉眼,注視着人時,卻隱約有一點不太能按捺下的緊張與喜悅。
周滿先是奇怪,隨即垂眸,才發現她今日與往日的不同之處——
還是那一身素衣,可腰間卻多了一束五色絲絛。
細細的絲線結成幾股,輕盈地垂墜下來,雖然不多,但已足夠將她整個人點亮。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綺羅堂管事之人才能佩戴。
趙霓裳喚一聲:“周師姐。”
周滿已笑了起來,先開門道:“進來說話。”
趙霓裳無聲進門,待周滿反手將門關上,便將那漆盤法袍往桌上一放,躬身向周滿鄭重行禮:“多謝師姐指點,霓裳已得宋氏提拔,任綺羅堂協管制衣的副使。”
周滿順手拿起那件法袍來看:“意料之中。”
趙霓裳見了她的舉動,忙道:“這是先前師姐交代要的法袍,一針一線皆與綺羅堂沒有半點干係,也是……也是霓裳第一次融匯了《羽衣曲》上的功法,以水蠶絲製成綉線,染朱青之色,當有幾分防護之力。只是不知其效用是否合師姐心意……”
周滿隨意抖開外袍披上,仍是玄色打底的衣袍,只是比起上次那件“東方既白”,這一次趙霓裳在衣袍上綉上了一竿竿青竹,加之那綉線上水波紋流淌而過,便好似靜夜裏風過竹海搖起細波,雅緻,卻也帶着幾分卓爾不群之感。
倒是越來越合她心意了。
周滿微微一笑,卻問:“宋氏有跟你交代什麼嗎?”
“沒交代太多。”趙霓裳下意識搖頭,回憶了片刻,才道,“除了綺羅堂中的事務之外,只有一句,說師姐既是我的恩人,讓我以後可以多接觸接觸。”
周滿聽了,十分滿意:“不錯,看來在宋氏眼中,我還算是個有價值的人。該要恭喜你了,如今也算個副使,將來日子會好過很多。”
趙霓裳原本也是振奮的,只是聽了這話后,不知想起什麼,竟忽地沉默,抿了嘴唇。
周滿便問:“你不高興嗎?”
趙霓裳也有些茫然:“我只是,有些不安……”
周滿問:“為什麼?”
趙霓裳輕輕將手指攥緊,想起了方才高管事來宣佈她成為副使時的場面,慢慢道:“我想起了父親。他任勞任怨、辛辛苦苦一輩子,也只是一個資歷深些的制衣。綺羅堂中,也有一位姓何的制衣,比我厲害許多……我既不是那裏待得最久的,也不是那裏制衣最厲害的……”
周滿道:“你是不解,為什麼別人辛苦埋頭做事數十年,竟比不上你這點告密投機的小手段,是以雖得這副使之位,心中對旁人也有幾分愧疚?”
趙霓裳咬唇,慢慢點了頭。
周滿於是搖着頭,笑出聲來。
趙霓裳卻不知她為何笑。
周滿笑過後,卻是溫溫然望着她:“你會這樣想,證明你還是個好人。”
只可惜,這並非一個好人能生存的世道。
周滿輕嘆一聲,只道:“別想那麼多了。法袍既已送來,你近日修行上可有遇到什麼難處?若有便一一道來,看我能否為你解惑一二。”
豈料,趙霓裳聞言后,竟又躬身向她一禮,深吸口氣道:“霓裳此來,不僅想請教修行上的問題,還想請師姐指點一些與人交戰的要訣。”
周滿立刻想到什麼:“你這是——”
趙霓裳難得堅定,目光都好似有了格外的神采:“學宮放了三十旁聽名額,霓裳想要一爭!”
果然,忽然有了這樣難得的機會,誰不心動?
周滿面上流露出幾分讚賞:“能有此志,便是不俗。修行的一大用途,便是與人交戰,我自然能一併指點你。”
趙霓裳先一笑,可片刻后,又疑慮道:“只是我習練的乃是師姐所傳的《羽衣曲》,卻不知這門功法是否能顯露於人前……”
周滿道:“放心吧,識得此曲的人多,識得這門功法的卻不多。令尊去前,不是曾為你留下一套制衣之法嗎?屆時別人問起你功法來源,你便說是令尊所留的家傳功法,不會有人懷疑的。”
趙霓裳這才點頭應是。
周滿接下來便指點她修為,又教了她一些與人交戰時的忌諱和要訣,順便也問了一下他們名額選出的方式。原來是要在學宮內設一小擂台,三天後開始,依據報名的人數來排擂台的場次,直到決出最終的三十個旁聽名額為止。
可以說,所有與趙霓裳一般渴望着機會的人們,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學宮內的氣氛頗為火熱。
只不過這一切都跟參劍堂里的十九個人無關,大家也並不關心小擂台的戰況,如今唯一值得他們費心的,只剩下明年才開始的劍台春試!
周滿來劍門學宮,為的就是劍台春試,或者說,是劍台春試背後那進入白帝城畫境尋冷艷鋸蹤跡的機會。
這就意味着,她最少得在劍台春試拿到前十。
且若有排名,自然會排得越前越好。
可《羿神訣》雖厲害,她卻因殺過陳寺,暫時不敢顯露於人前,若要參加劍台春試,只能憑藉劍術。
所以接下來的劍壁悟劍,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陸君侯敗於張儀消息傳出的次日,劍夫子便率眾人到了劍壁下面。
千仞高的絕壁上,到處留有前人筆墨劍痕。
雲氣蒸騰中,險絕的鳥道只像是一條從天上蜿蜒垂下的繩索。
劍夫子先提醒道:“劍壁之上,不乏有先代大能修士所留的劍意,強橫能傷人心神,你等修為尚弱,須得量力而行,受不住時不必強行感悟。”
然後便令眾人自尋劍跡感悟。
參劍堂中有已突破金丹期的,如陸仰塵、宋元夜、妙歡喜等人,皆是御器飛身而起,散向高處;其餘境界稍低一些的,僅有先天修為的,如周滿、李譜、金不換等人,則都順着鳥道攀援而上。
王恕當然也在此列。
只不過他修為最是微末,和沒有沒什麼區別,走在最後,格外艱難一些,若不是周滿與金不換時不時拉他一把,只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掉下去了。
周滿停在劍壁半山腰,眼見得周遭題字劍跡已漸漸多了起來,便停下了腳步,順着前人悟劍時開鑿出的窄小山道,開始找尋。
上千年有多少前人在此以劍留字?
細看那劍壁題字後面的落款,劍仙劍聖劍神劍鬼劍豪劍客劍師劍士劍卒……
果真是應有盡有,數之不盡!
但凡對修界了解少一些的人來,只怕都分辨不出哪個稱號對應的是哪位前輩。
眾人悟劍,只需走近了,對着有題字的壁面盤坐,沉下心神去感受,便可感受到這些先輩前人所留下的劍意,甚至還有一些能看見劍壁上的題字刻痕化作劍譜上常見的比劍小人,演示劍法,十分奇妙。
周滿轉了一圈之後,看中了一位號為“劍卒”的劍修所留下的劍跡,只因他劍法之中有一招“劍卒過河”,橫掃千軍,威力無窮,使得十分精妙。
她在這塊劍壁前盤坐下來,便要悟劍。
可沒料,一轉頭竟見王恕也走到這邊來,不免問:“你也選這塊?”
這尊泥菩薩在絕壁之上行走格外艱難,此刻額上覆著薄汗,只道:“我是走不了了,本也只是無法修行學劍之人,想來選哪塊劍壁,也並無差別。”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扶着邊上的山岩,也與周滿一般盤坐下來。
只是緊接着,竟拿出了紙筆。
周滿一見,頓時露出一種微妙的神情。
王恕昨日回去后,已經想過,縱使周滿與韋玄等人一般更仰慕王殺,卻也並未因此就不與他這個病秧子王恕做朋友。
他得到的分明已然夠多,又有什麼好怨懟失落呢?
即便周滿此刻神情微妙,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絕無半分惡意。
王恕對自己的情況十分坦然,只將筆蘸了墨,道:“雖是紙上談兵,但學的是治病救人之術,能多了解一些便多了解一些。”
只是話到這裏,忽然停了一停,看向周滿。
周滿便問:“怎麼?”
王恕猶豫一下,看她一眼,還是問:“只是我憑空想,紙上談兵,畢竟有不確切之處。我記得剛入參劍堂時,你曾為我指正過筆記推演上的一些錯處,不知之後可否……”
周滿瞬間想起以前見他畫在紙面上的那些比劍小人兒,頗覺頭疼,心道自己並非這般古道熱腸之人。
只是一轉念,又想起自己如今所服的奪天丹實是此人所給,且對方雖是紙上談兵,可寫的筆記也算言之有物,頗有幾分見地,要將就着與自己的領悟印證比對着看……
也不是不行?
周滿到底是沒好意思拒絕,便道:“你若與我參悟的是同一塊劍壁,寫了筆記,我當然可以幫你看看。”
王恕於是道了一聲謝。
他笑起來,眉眼都為之舒展,天光雲氣一襯,煞是清潤好看。
周滿忍不住多瞧了片刻。
這一日她悟劍結束后,泥菩薩“紙上談兵”的筆記也寫得差不離了,當即便交給她,請她回去后撥冗看了指正。
周滿先行收下,也沒太放在心上。
她回到東舍,自是先琢磨起白日劍壁悟劍的領悟,將那一式“劍卒過河”練了幾回,自問已得了三分真意,這時才想起泥菩薩所請,把他寫的那本筆記拿出來翻閱。
可萬萬沒想到,看前幾頁時還好,待看到“劍卒過河”那幾頁時,她眼皮便忍不住一跳,眉頭都皺了起來,越看神情越是凝重……
這一晚,周滿愣是沒睡着覺。
次日仍是劍壁悟劍,仍是劍卒那塊劍壁,王恕似乎是睡了個好覺,神氣頗寧,問她筆記是否已看。
周滿只將那冊筆記遞迴,說自己訂正了幾處。
王恕接過筆記,翻到她訂正過的那幾頁細看,倒是一臉認真思索。
然而周滿深深看他一眼,再轉過頭去,對着這面劍壁,想起昨夜見他筆記上所寫,也不知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心中難靜,卻是怎麼也悟不下去了。
——劍卒過河這一招,既有如此大的破綻,又這麼早便叫她知道,還怎麼悟得下去?
周滿但覺氣悶,乾脆棄了這塊劍壁,去周遭尋覓一圈,總算又找到一位“劍中客”前輩所留的劍跡,細細感受一番后,心想還比那位劍卒前輩的高明許多,於是又盤坐下來。
王恕見她換了地方,便自然地跟了過來,仍在她邊上,攤開紙筆。
畢竟他與周滿參悟同一塊劍壁,方能請她指正錯漏。
周滿也沒管他,這時還完全沒有半分警惕,也絕不會料想到這尊泥菩薩會給自己帶來怎樣一場“浩劫”……
參劍堂內,大家漸漸開始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起初,只是有人發現周滿幾乎每天都要更換一塊劍壁悟劍,神情也越來越沉肅冷然,似乎始終沒能選到令自己滿意的劍跡……
後來,是大家切磋比劍,周滿第一次敗給了陸仰塵,敗給了妙歡喜,敗給了周光……
以前從未輸過一場的人,竟然開始了連敗!
當她第一次讓出劍首的位置時,眾人都當這是一次意外;待見她坐到參劍堂第二排的時候,大家只想,是妙歡喜與周光進境太快;即便是她已經坐到參劍堂第五排,所有人也仍舊只是懷疑,她只是這階段悟劍不順。
直到第十九天,周滿不戰而敗,輸給了李譜,坐到最後一排靠門的位置……
這一天,這塊參劍堂內一向最吵鬧的區域,忽然變得安靜極了。
周滿面無表情,坐在門左。
被她換到前面落座的李譜,已經忍不住哆嗦着給自己算卦,看哪個好日子將成為自己的祭日;
從未有過如此殊榮與周滿並列而坐的金不換,也眼皮直跳,趁着她還未注意,悄悄撕下桌上貼的“參劍堂右門神”的紙條;
萬年如一日坐在門外的王恕,看着忽然只與自己隔了一道門檻的周滿,心中卻又是擔憂,又是疑惑:憂的是,悟劍這麼久,她竟無寸進;惑的是,看她每日在自己筆記上所作的訂正,便知她於劍之一道頗有領悟,怎麼也不該淪落到來與自己作伴當“門神”的地步吧?
泥盤街這三個熟人,倒是首次以參劍堂的門檻為中心,“左門神”“右門神”與“門外劍”齊備,圍成了一個三角。
大家當著周滿的面不說,私底下已難免議論:難道周滿的天賦便到此為止?到悟劍這一關鍵時期,普通人的天分和努力,果然比不過世家大族深厚的底蘊?周滿還有機會爬上來嗎?到底是為什麼,忽然間就往下掉了……
沒有外人知道,但周滿自己一清二楚——
第二十天,當眾人悟劍結束后陸續離去,而王恕又拿着他那一本“紙上談兵”的筆記向她走來時,周滿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拎了此人衣襟,將人往鳥道高處拽去!
金不換剛從上面下來,見狀大驚:“周滿,你幹什麼?”
周滿冷着一張臉,只道:“你別管。”
王恕完全沒反應過來,直到被周滿連拖帶拽上到鳥道高處、停在一處幾乎已能望見頂上劍閣的轉角,才回過了神:“周滿?”
鳥道狹窄,他幾乎站立不穩。
周滿一手拎着他,卻只向著這千仞高的劍壁一指,聲音冷寒:“來,你告訴我,在你眼底——這千仞劍壁、萬種劍道,哪一種才是真正完美無缺、臻至化境!”
王恕一怔:“什麼?”
周滿見他還一副茫然模樣,彷彿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筆記為她帶來了多大的困擾,差點沒被氣死!
她修行,求的是“專精”二字。
這是前世練《羿神訣》時留下的習慣,凡事皆想力求完美,哪怕是一點細節。
可誰料,這一世學劍,竟撞上王恕這種“博學”的冤種!
凡她看中所悟之劍,白日裏剛悟得幾分真意,晚上回去翻開他寫的筆記,便要見他在紙上條分縷析,經常會寫出此種劍法劍道的不足之處與破解之法……別說次日還能不能繼續悟劍,就當晚能不能睡好覺都兩說!
一開始,周滿還不信邪。
她想泥菩薩既能看出不足之處,自是這一種劍法還不夠好,再換更好的便是。
可誰想一連二十日,竟是日復一日,惡性循環!
別管什麼劍法,就沒有他王恕挑不出錯處的!
這還練什麼?
劍台春試就在明年二月,周滿真是死也想不到,自己計劃中順遂無比的學劍路上,竟然會踢到王恕這麼大一塊絆腳石!
什麼東西!
眼見對方還不明白,已不幸淪為參劍堂新任左門神的周滿,終於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咬着牙道:“你也不用明白,反正你立刻、馬上,把這劍壁之上最好的劍法給我找出來!要找不出來,我現在就從這兒把你扔下去,讓你從泥菩薩,變成碎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