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周滿在心中念了一聲,只覺五味交雜,一齊翻湧上來,末了,竟慢慢化作唇畔一縷奇異而輕盈的微笑——
天下第一劍,冷艷鋸!
從入劍門學宮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待今日,沒想到,真的讓她等到了。
這一刻,參劍堂內,所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但無論是驚愕激動還是滴水不漏,都難以控制地顯出幾分嚮往。
那可是截劍,那可是冷艷鋸,誰不曾幻想成為它的新主呢?
就連睏倦如金不換,都在這瞬間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假如自己能拿到此劍,可以換來多少好處。
唯有門外坐的王恕,忽地沉默。
天光照在他蒼白的臉孔上,連五官都變得模糊幾分,只有那枯瘦的長指搭在桌沿,動也不動。
古時有關聖所用寶刀,名作“偃月刀”,形似弦月,刀背有鋸齒,兇殺奇詭,寒光四射,遂又別名“冷艷鋸”。
後來王玄難游於蜀中,尋得殘刀一截,正好是刀背一段,便依其鋸齒之形,取其冷峻之意,鑄成新劍,以舊刀別名“冷艷鋸”作為此劍正名。
偃月刀畢竟大開大合,氣勢豪壯,“冷艷鋸”雖為其別名,然正名既在,知別名者自然甚少;
可劍只三尺,寬則三指,劍光雪冷,染血為艷,卻極貼“冷艷鋸”之名。
又有王玄難憑此劍揚名天下,力拒天下英豪,二十年前更入白帝城,仗劍殺白帝、誅邪修。雖不久后便身死道消,傳說此劍也遺落在白帝城,可從此“冷艷鋸”之名,天下還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尋覓截劍蹤跡,意思是,我等都有機會成為其劍主?”明明是白天,但李譜已經開始做起夢來了,一臉的喜悅嚮往,“劍台春試前十名就能進,學宮一共才十九個人啊,豈不是只需要擊敗一名對手就能拿到名額?要是抽籤比試的話更好,有一個幸運兒甚至可以不用比試!這也太簡單了吧?”
不少人聞言,想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似乎在憐憫他匱乏的頭腦。
劍夫子看他更像看傻子似的:“你想得倒美!”
李譜不解:“啊,不是嗎?”
金不換一展摺扇,念在大家都曾是“參劍堂門神”的份兒上,大發慈悲,跟他解釋:“學宮劍台春試,一向不止有學宮弟子參與——天下任何書院、宗門、家族,甚至無門無派、無依無靠的散修,但凡修為在元嬰期以下者,皆可報名。”
李譜頓時驚呆了,傻眼了,也泄氣了:“怎麼這樣……”
然而劍夫子已懶得搭理他,只肅容道:“一因四州劍印已失,恐天下將亂;二因來年有劍台春試,你等實力若過於不濟,丟的是老子的臉,丟的是劍門學宮的臉。所以從明天開始,都隨我到劍壁之下悟劍!”
眾人心中,又是一震。
劍夫子道:“想必你等也清楚,劍壁之上所留,皆是歷代劍修真跡,大多蘊藏劍氣,暗含劍道,一向是學劍的聖地。只是能否從前人劍跡之中有所收穫,全看你們自己的心性與機緣。到這一步,我已經幫不了你們了。”
先有劍台春試,後有劍壁悟劍,接連兩件大事,無疑令眾人振奮。
聽得劍夫子此言,大家盡皆肅然,齊齊起身應是,謝過劍夫子教導。
只有李譜,仍對劍台春試的規則耿耿於懷。
他小聲嘀咕:“名額就這麼點兒,哪兒有不先照顧自己人,反而對外人打開門戶的?劍門學宮不是我們的學宮嗎……”
劍夫子聽見,一聲冷笑,竟回了一句:“你們的學宮?以前的確是,以後卻未必了。”
眾人聽了,都不由一怔。
可劍夫子說完,偏不解釋半句,只把明日到劍壁下悟劍的種種事項一一說過,便心情極好地下了課。
周滿心中不免奇怪,直到課後走出參劍堂,看見西麵粉壁下聚集了許多人,靠近一看,才恍然大悟:“難怪劍夫子這麼高興……”
那粉壁之上,赫然貼着金字告示一張,寫的是:從即日起,劍門學宮設“旁聽”名額三十,以擂台比試決出。凡在學宮者,無論貴賤男女老幼,不限身份,皆可參與。
“這意思,是我等也能在劍門學宮聽夫子們傳道講課了嗎?”
“太好了,我們青霜堂管煉器,我早想去聽柳夫子的鍛造課了!”
“劉執事,您都是執事了,怎麼也要報名嗎?”
“若能旁聽,自然更好……”
……
粉壁告示下所立,不僅有學宮各堂的僕役侍女執事,甚至還有幾位準備去別的夫子那邊偷師的夫子,遠處廊下更瞧見不少人正在朝這邊趕來,一時間只見人頭濟濟,討論得熱火朝天。
王恕與金不換都站在周滿近處,見狀便笑起來:“原來劍夫子說的是這個意思,如此,倒的確是大家的學宮了。”
金不換則是思索:“劍門學宮從來只收世家豪族、巨派大宗,三百年來,卻還是頭回開這樣的先河。是因為那張儀嗎?”
周滿只望着遠處那一張張興奮喜悅的臉,也笑一聲,只是過後卻想起什麼,笑意漸漸隱沒。
她淡淡道:“亂世將至,神都城外那一役已證明單憑世家原有實力已無法拒威脅於門外,自然要開放門戶,吸納新血,以壯大自身。若不如此,等着引頸受戮嗎?”
治世時,站在台階上的人享有着天下最多的好處,自然不願分潤旁人。
唯有亂世加諸的危機,才能使這些身形臃腫的龐然大物,在擁擠的台階上挪一挪,讓出少許能站人的位置,再裹上一層恩典的外衣,拿去吸引台階下那些饑渴困頓已久的塵民……
區區三十個名額,只怕都得讓人搶破頭。
周滿心裏想,台階上位置就那麼多,台階上立的人又如此臃腫,若不割肉,縱然想讓,又能讓多少?可若要割肉,誰又願意忍痛?張儀只是個引子,劍門學宮也只是個縮影,世家之間的好戲,才剛開始呢。
宋元夜與陸仰塵這時也走了出來,看見那告示與此間情況,都沒忍住,悄然皺了一下眉頭。學宮其餘人,也站在遠處觀望,各懷心思。
只有那李譜,在參劍堂時雖嘀咕什麼“我們的學宮”,出來后卻渾忘了,竟巴巴湊到周滿這邊來,擠眉弄眼問:“開劍台春試,還劍壁悟道,要去慶祝慶祝嗎?分鍋社,烤肉吃蘑菇?”
周滿回頭,眼神古怪:“你們南詔國國主給王氏大公子送了生辰賀禮,你是南詔國國師的弟子,而我……你確定,以你的身份,應該找我去烤肉吃蘑菇?”
李譜一愣,一拍腦門兒:“對哦,我們不算同個陣營啊……”
周滿露出一個無言的表情。
李譜便盯着她,又想起先前大家議論的事來,靠得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問:“所以,那徐興真是你殺的嗎?”
其餘人本就站在近處,聽得這一句,全都向周滿看去。
周滿也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才將目光落回李譜身上,似乎覺得好玩,只反問一句:“你覺得呢?”
說這話時,她放低了聲音,微微笑着,露出自己雪白的牙齒,竟給人一副森然感覺。
李譜頓覺頸后一涼,怪叫一聲,嚇得跳了開去。
“哈哈哈……”
周滿見他這般反應,忍不住大笑起來,只搖着頭,同金不換、王恕二人一道走遠。
嚇到的豈止是一個李譜?
參劍堂前眾人方才也都瞧着她神情反應,見那一笑之時,都齊齊吃了一驚,心底朝外冒冷氣。
然而此刻眼見她大笑離去,更覺他們這位劍首詭譎難測。
余秀英想到周滿就住自己隔壁,心裏多少有些發毛:“投毒全學宮,虐殺徐執事,一個自己承認,一個也不反駁,該說她很坦蕩嗎?這簡直是有恃無恐吧!”
霍追只道:“殺了人,還要把人頭獻去別人生辰宴上,分明是在告訴那些人——你敢害我一分,我便敢還十倍!這周滿,從參劍堂試劍第一天,就不是個正常人,硬骨頭,不好惹。偏偏韋長老那一脈竟還為她出頭!可憐王氏,這回恐怕是踢到鐵板了……”
妙歡喜笑眯眯的:“沒踢之前,怎麼知道是一塊鐵板呢?”
常濟板着一張臉,自前些天周滿出現發話讓成方齋進了杜草堂之後,他對周滿的印象便十分好,此時卻是難得為她擔心:“王氏在三大世家之中,時間最長,底蘊最厚,豈能如此善罷甘休?我擔心周師妹……”
妙歡喜竟道:“用不着擔心,現在最難辦的是那位王大公子才對。人有沒有事先兩說,若要報復還擊,恐怕得先掂量掂量韋長老那邊的勢力和反應;若不報復還擊,臉面又往哪裏放呢……”
從這場盛宴之後,王氏恐怕學會“周滿”二字怎麼寫了!
她說到末時,已是一臉看戲表情,不乏幸災樂禍。
邊上的陸仰塵幾乎立刻皺眉,向她看了一眼。
宋元夜本也該對妙歡喜的態度生出反感,只是此刻卻不免看着遠處周滿的背影,出了神。
他在考慮趙霓裳——
韋玄既肯為周滿出頭,連那個從不露面的王殺都出了面,周滿在韋玄這一派必定是個重要角色。而趙霓裳能從她那兒探知消息……
“難怪你那晚要喝酒,原來是殺人去了。”金不換可不用跟李譜一樣一問再問,經歷過陳寺那一樁事,他對周滿的秉性可太了解了,只一指邊上的王恕,笑道,“虧得你嘴巴嚴,不往外面說,不然叫菩薩知道,恐怕那天喝酒都不想搭理你!”
三個人走在廊下。
周滿卻道:“那晚不是他主動要跟我們喝酒的嗎?菩薩,是不是?”
話說著,她也轉頭問王恕。
王恕無聲一笑,只道一聲:“是。”
心裏卻忽然不着邊際地想:那夜她那樣高興,原來是已殺了人要將人頭送給王誥;而他那樣低落,也是因為要將一份大禮送給王誥。同一件事,心境竟大不相同……
金不換走在前面,聞言便搖着扇子嘆氣:“反正你周滿可太見外了,給王大公子送這種大禮的事也不提前知會我們一聲。連那位神都公子都出了面,這六州一國,可好久沒有這樣的大陣仗了……”
周滿忽地一怔:“誰出了面?”
金不換奇怪:“那什麼神都公子王殺啊,你前陣不還向我打聽?”
王恕走在後面,忽然抬眸。
周滿腳步卻已停住,似乎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王殺露面了?”
“也不算真正露面吧,等一下,你還不知道?”金不換這才反應過來,只把那神都大宴上的情況一說,末了道,“一句話,那王誥便渾身冒血倒了。現在滿天下都在傳,這位神都公子口銜天憲,言出法隨……”
這八字一出,周滿眼角便控制不住一般,隱約抽動了一下——
怎麼可能?前世王殺分明不曾在王誥生辰大宴上有所動作,是直到取了天下第一劍冷艷鋸后,方才開始彰顯自己的存在……
這一世,竟與前世不同嗎?
金不換道:“我以為這位王殺公子是為你出頭呢,結果你竟不知道?”
“為我出頭?”周滿一聽,笑了一聲,只道,“我算什麼角色?料來是那王誥不知死活,廣發請帖,邀集天下修士,頗有以自己為正統之意,方引來警示敲打才對。”
話說著,她一轉頭,卻見王恕目光落在她臉上,怔怔地,似乎走了神,於是開口:“菩薩?”
王恕這才回神。
周滿問:“你怎麼了?”
王恕眼睫一動,卻一時難以分辨自己心中感受,只輕聲問:“你對這位……王,公子,似乎很是在意。”
周滿心中微凜,幾乎立時意識到自己方才表現過於明顯,或有破綻,留神收斂之際,便無暇分辨王恕面上那隱約的異樣。
何況他情緒本就內斂,不易被人察覺。
周滿記得,自己以前就有過一套說辭,此刻便照舊搬出來用,分外鎮定:“我早說過,我是為這位公子效命。以前只知是神仙人物,今日聽聞這‘天憲’之威,便更加仰慕了……”
仰慕……
王恕記得,參劍堂試劍的第一日,周滿也說過類似的話語。那時只覺空茫苦澀,聽多了世人這般傳言,倒也並未十分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竟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面上未動,垂在袖中的指尖卻忽地一蜷,似乎是感受到那隱約的痛覺。
金不換聽了周滿這話,看她一眼,總覺得不太真,但也知道她在自己與王氏的關係上一向諱莫如深,所以並不多問,只忽然道:“你們說,學宮開劍台春試,優勝者能有機會成為冷艷鋸劍主。那冷艷鋸是道陵真君王玄難所鑄,這位王殺公子乃是王玄難之子,會不會也來參加呢?”
周滿貌似不在意:“這誰知道?”
然而她目光放遠,心中卻無比篤定——
會,當然會。
即便不出現在劍台春試,也必定會出現在白帝城畫境!
畢竟,前世王殺便是取回了冷艷鋸,子繼父劍,揚名天下!她來的劍門學宮,為的不就是今日?
既有冷艷鋸,何愁那位神都公子,不來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