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親愛的弟弟
皎潔的月光下坐着一個失落的男孩。被風捲起的細沙兜入了他的鞋底,卻好似進了眼眸。清澈的淚滴劃過臉頰的剎那,他對着貪婪的心寬慰道:
“已經夠了,不可以再奢求了。”
方才剛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愛,可僅僅只過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隨着風飄散了。
段凌站在林飛的身後,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丟了玩具的孩子,將頭埋在了雙膝之間。她明白這種感受,為了給予他一定的慰藉,她從身後抱住了這個相當可靠的男孩。
維和隊悄無聲息地撤退了。盤旋的直升機在機翼的旋轉中駛向了春之谷衛星城的所在。
“恭喜你通過了的考核,但現在還未到灰心喪氣的時候,你身後的女孩看起來就快要消散了。”
多虧了這句突兀的提醒,林飛這才緩過神來,可當他往聲音傳來的位置望去的時候,視線中卻沒有出現任何的人影。
“是誰躲在那裏?”他對着四下無人的沙地發出詢問,說這話的時候把段凌嚇了一跳。她膽子小,經不起這種折騰。
“你別亂喊。”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想像着殭屍依靠呼吸尋找目標的橋段,身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這個天馬行空的女孩,在生命垂危的時候,竟然還怕起了鬼?
“真的有人。雖然氣息很微弱,但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的。”他回頭望了一眼,現在那具軀殼已經停止活動了,最終他們還是沒有獲得前往全息世界的關鍵信息。那麼,眼下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這個發出話音的到訪者。
光學迷彩很快便解除了,這種與環境融為一體的效果很容易就可以騙過檢測設備,並輕而易舉地隱藏自己的蹤跡。
“好久不見啊,親愛的弟弟。”
青色的瞳仁散發出異樣的光芒,他從擬態的環境中顯露了身形,並對着林飛親切地說道。
段凌與林飛這回可算看清了,這個穿着淺綠色背心的傢伙,正開始慢慢向他們所在的位置靠近。
目光平視的那一刻,林飛便認出了眼前的男子。他對這樣的瞳仁太過深刻了,就算過了幾年也無法忘記。
“是你。”他擦拭了下臉頰的淚痕站了起來,不算高大的身軀貼在段凌的身前。
“沒錯,是我。我知道你會再次來到這裏的。怎樣?要不換個地方敘敘舊。”他打了個響指,特殊的轉移通道將他們的身軀毫無防備地納入其中。
在能量隧道,七彩的光芒來回竄動着,但卻看不到任何發出光源的物體。緊跟其後的是陷入故障的與7E5戰士。它們似乎重新被激活了,躲在身後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拘謹,就像做錯事的人類小孩。
段凌轉了個身,對着它們的表側撫摸了起來,就在剛才,它們還強大得不像話,但現在,卻變得有了幾分可愛。
“能量隧道,通過礦物的增氧離子碰撞產生的能量趨勢,在到達峰值的時候,攜帶出現在其中的物體往頂極域轉移的技術。”達尼諾對着林飛與段凌解釋道。整條隧道沒有任何可以踩踏的地方,但是可以感受到他們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形式完成轉移。
“這次可以說點好話了嗎?”林飛一板一眼地說,伸長的脖子探到達尼諾的面前,打量着他的臉龐。他們看起來並不太像,怎麼會是所謂的兄弟關係呢,他想“你認識他嗎?”躲在後面的段凌湊了上來。
“就是這個傢伙!我在十四歲的時候遇到過他,他說我會在十六歲的時候確診疾病。
”林飛用伸出的食指了指着眼前的男子。錯愕的表情有些惹人發笑。
“怎麼樣,現在病情如何了?”達尼諾順口問道。
“很糟糕,醫生說可能下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會進入透析的階段。”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林飛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沒有了剛才那股在戰鬥中的狠勁。
“那倒也不至於,雖然你的身體確實存在致病基因,但身體上的其他器官都非常的優秀,半死不死的狀態應該可以撐很久。這樣算不算安慰到你呢?”達尼諾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信不信,我召喚我的拳頭在你臉上表示一下。”
“開玩笑的,別生氣。”他連忙搖了搖手,露出了一副求饒的模樣,“哈哈哈,現在有沒有那種來自死亡的焦慮?”
話音剛落,他們的身體就墜在了晶瑩的地面接收端口,映入眼帘的是巨樹的數據控制室。在樹榦的底部,竟然藏有着超乎想像的改造空間。碩大的數字屏幕上不斷浮現着不同的信息節點,它們彼此交錯着,並反覆地嵌套,直到數字模型逐漸趨於穩定。
他們往室內皮質地毯所擺放的位置靠近。那裏還有古木雕刻的茶几,是個適合敘舊的好地方。
“肯定有的吧,我才十六歲,一開始我都以為是你給我下的詛咒,畢竟眼前發生的很多事情也無法用科學來解釋,會有這樣的念頭也是正常。”
“那現在呢?”達尼諾把沏好的茶水遞到林飛與段凌的手心。
“也多虧了你,沒有早點告訴我,現在嘛,我準備和眼前的這位女生一起前往全息世界,在尋找她父母的同時,順帶尋求一下關於自己生命的救贖之路。要知道,我在人類區好歹也是一名生命領域的未來人。”
達尼諾點了點頭,他聽得很仔細。
“其實就算我早點告訴你也沒有用的,基因代碼鐫刻的性狀是不會因為你生活習慣的改變以及預防而有所好轉的。這是人類對疾病認識的誤區。你有考慮過全息世界出現的原因嗎?”達尼諾把桌面的日記握在了手心。
“我怎麼設想,都想明白。”他無奈地說。
“恐懼——死亡的恐懼。在面對無法治癒的疾病時,生命體渴望逃離那具破敗的軀殼繼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這就是全息世界誕生的初衷。在擺脫生命對肉體的依賴的狀態下,等待着基因藍圖編輯技術的成型,以便獲得生命的轉機。”
他停頓了下,接著說道:“人說到底也是一種脆弱的生物。”
彎曲的指關節發出金屬的摩擦聲,達尼諾搖了搖頭,然後無奈地嘆息道,“全息世界一點也不好,那隻不過是一群畏懼死亡的弱者聚集地罷了。它早已違背了生命的初衷。”
他原本還想說下去,但最終收住了嘴。眼前是渴望前往全息世界的少男少女,他不該以自己的角度說出這種打擊他們信心的語句。
“但對你來說,還是值得嘗試的。”他補充說道。
7E5的運行程序再次熄滅,他的能源顯然已經耗盡了,需要通過重新處理來自世界樹的數據垃圾才能獲得補充。
“對了,你還沒吃藥!”段凌緊張地提醒道。
林飛從段凌的手中接過了背包,拿出了潑尼松片以及替米沙坦片,猶豫了半響,便對着達尼諾詢問道:“那我還有吃這些的必要嗎?”
“吃吧!什麼都應該去經歷一下,你才能明白生命的美妙。”達尼諾原本後仰的身軀趕忙起身,再次為林飛添了一杯溫開水。
“現在我對你的詛咒已經可以接受了,但是你剛才叫我弟弟,這我沒搞懂……現在突然冒出來的哥哥姐姐實在太多了,我一時半會可接受不了。”他把瓶子裏倒出的六片潑尼松咽了下去,還沒抵達胃部的時候,藥片便都化開了,在嘴裏留下了一陣苦澀。
“也許,在這個時間,我可以給你們講個故事。這樣你或許就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異父異母的哥哥了。”
達尼諾翻到了事先標記好的頁碼,開始朗讀了起來,像講述娓娓道來的睡前故事一般,訴說著那些未曾被知曉的事實。
“在這之前,老羅丁是這裏的守樹人,他是一名容器型波導能力使用者,在目睹樓蘭遭遇殺戮的命運時,他告訴自己不要去插手人類區的事情。
可就在日落的傍晚,一位身受重創的男子倒在了世界樹下,他不斷用自己的意志力維持着生命,心裏最大的願望是守護樓蘭這片具有獨特文化的土地。這樣的願望迫使他在失血狀態下仍舊保持着微薄的意識。
“他是誰?”林飛又喝了一口水,追問道。
“是你的父親。”
“林子航,別子儀式三百八十九屆的兩名合格者之一,破立競技場兩百七十二勝記錄保持者,在他所活躍的時代,所有人都黯然失色。”段凌對着林飛補充道,他壓根還不清楚自己的父親究竟是多麼出色的存在。(別子儀式,一種在人類區選拔頂尖領域人才的儀式,每隔三年會在烏狐氏族舉辦一次。當參賽的選手成功通過考察官的測試時,便可獲得未來人稱號。)
“之一?”林飛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是兩名合格者之一。照理說,別子儀式的通過者不會只有兩個人的。
“是的,另外一個是你的母親。未來人測試的第一階段,你也是知道的,只需在破立競技場至少五次的登記對戰中獲得三次勝利便可成功晉級,反之,失敗超過三次則視為出局。那時,你的父親為了讓你的母親成功晉級第二輪測試,一個人淘汰了所有的選手,導致那一次別子儀式不得不臨時增設了額外的考核內容。”
林飛的腦海里閃過了非常颯爽的一幕。雖然他在參加測試的時候曾經聽說過破立競技場的傳聞,但還真不知道,原來爸爸這麼做只是為了幫助媽媽百分百晉級。
“怎麼樣?有把你酷到嗎?”
他沒有回答,接着追問起接下來發生的故事:“如果他的實力異常的強悍,又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之所以沒有回答達尼諾的那句話,是因為在林飛的心裏,就算別人用了再多的措詞來描述父親,也始終無法改變他拋棄自己的事實,除去剛才月夜下的那一幕,他強迫自己的心對這樣的文字不可以有任何的觸動,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孩了,他知道,他聽下去的慾望也只是為了了解他究竟有多糟糕罷了。他沒有守住樓蘭,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了。
“你的父親一開始就對這個世界的模式感到不安,他意氣風發,試圖改變樓蘭在緩衝區的命運。沙漠就像巨樹一樣存在年輪,樓蘭覆滅也是遲早的事情,沒有人願意一直處在預知未來的邊緣,所以你的父親總是在毫無可能的臨界點尋找生存的新道路,做着沒有人理解的事情。他好似孤獨的,但亦是卓絕的,堅持着一個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理想。”
林飛不由得陷入了沉默,此刻他處在亦夢亦幻的邊緣,無法做出屬於自己的判斷。
“就在你父親意識即將模糊的時候,他在巨樹的樹身上寫下了你的名字:林飛。那時候你才五歲,他剛給你取的名字,在你五歲之前是沒有名字的。大家都說他做事過於散漫,他總說只要時間對得上,那麼都不是拖延症。”
聽到這話,段凌猛然地點頭。雖然跟林飛相處的時間不多,但這一點她深有體會:“這一點父子倒還挺像的,高度自我,無畏旁人的眼光。”
在停頓之際,恢復了能源的7E5也坐到了桌邊傾聽了起來。
羅丁是這樣回憶的:“那個男子漸漸地閉上了雙眼,黝黑的瞳孔開始渙散,身體的溫度也慢慢地失去,手上的脈搏同樣逃不過衰弱的命運。
血漬浸濕了地表,我心裏想着或許這個人值得我出去做些什麼,並不是因為他是樓蘭人,而是他身上的一種性格,一種全息世界正在消失的東西。那時雖然自己試圖挽救全息世界的頹勢,但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灰心喪氣的我自願來到人類區把守世界樹端口,儘管自己的理想未能獲得成功,但從心底明白失敗的感覺並不好受。望着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沒有一點失望以及懊悔的樣子,他確確實實打動了我。所以,我決定幫他一把。”
“後來呢?”林飛顯得有些急切,但又在下一秒調整到了冷漠的狀態。
“我前面說過,羅丁是容器型波導使用者,他平時很是克制波導能力的使用,他深信有一天,他必須為自己的理想作出最偉大的綻放。薄弱的氣息需要大量的生命能量來挽救。羅丁將自己的波導以志士的鼓舞’的形式注射到你父親的體內,容器型波導使用者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使用的時候可以提煉,但是注射的時候卻無法停止。他將自己四十年的波導全部輸給了你的父親,並在羅丁的指導下,你的父親掌握了突破樓蘭禁忌的絕技:生斂。這也就是為什麼你在使用波導的時候瞳孔閃耀着黃金色光芒的原因。”
達尼諾接著說:“沒人能夠同時掌握三種以上的能力形態的,這個世界上除了擁有生斂能力的個體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這也造成了你必須隱藏身份的情形。在人類的當權者之中,也存在着特殊的研究,他們意圖保留個體在死亡后的記憶堆疊。而那時你就是他們最為渴望獲得的目標,在你的身上,你完美的繼承了你父親曾經擁有過的全部能力。”
林飛想起了虎丘爺爺對自己的教誨,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嘮叨的老頭,但只有對自己身份的事情反覆的強調。
聽到這裏,他點了點頭。他的心裏非常清楚,眼前的男人並沒有說謊。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呢?”話鋒一轉,他對着達尼諾反問道。
“如果我的全名叫達尼諾.柳.羅丁呢?”
“達尼諾.柳.羅丁?”林飛在嘴裏重複了一遍。
“所以你是羅丁的兒子?”段凌與林飛一同喊了出來,兩者看起來非常有默契。
達尼諾似乎早已預料到她們會有這樣的反應,他露出了自己的掌心,在波導的催發下以太陽形狀為主體的藻條邊紋漸漸浮現。
“這便是我們家族的藻禱波紋徽章。如果你留意過自己的手腕的話,你在使用你父親時之砂的能力時,應該也會有類似的印記。”
是的,千真萬確,儘管他經常在腕部纏繞上繃帶,但是在菱形蠍尾的頭部確實會浮現太陽型的波紋。
“所以,我把你當作我的異父異母的弟弟,應該不算太過分吧。”他望着眼前的男孩,露出了溫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