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六月的京北城正值暑期,緊鑼密鼓的高考已至尾聲,綿延了兩天的大雨驟停,陽光刺破雲層,射出幾縷光柱。
京北一中的學校門前,聚集着許多穿着旗袍的家長,雖然偶有低語聲,但大多數人都分外沉默。
是少有的聚眾但不吵鬧的情況。
儘管距離考場甚遠,家長們卻心照不宣,唯恐影響自己家孩子高考。
在一個不甚起眼的角落,停着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因着連號的車牌,引得幾個外圍的家長側目。
“你看看那輛車。”
一個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用肩膀撞了撞身旁的男人,壓着聲音說:“不知道是那家的少爺、小姐在考試。”
男人瞥了一眼車標,餘光瞄到車牌的時候,不可置信的多看了兩眼。
隨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不再敢多看,低聲道:“別看了,能開的起這個車,車牌還是連號,那得是生活在金字塔尖上的人。”
女人怔了一下,下意識想轉頭看,就被突然傳來的哄鬧吸引了注意力。
考試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的走了出去。
雲檸走出考場,接連兩日的大雨停歇,陽光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炙熱,只因地上還是濕漉漉的,空氣中還沒有蒸籠般的熱氣。
這個從進入高中以來,就被不斷被提及,高三老師更是一日三次掛在嘴邊的考試,就這麼結束了。
沒有戰士收刀入鞘的志得意滿,反倒有些茫然。
突然卸下的擔子又被一根名為‘成績’的繩子高高吊起,懸在每個考生的心頭。
腹部突然傳來一陣疼痛,雲檸停下腳步按了按。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女孩綁着馬尾,微微低着頭,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在陽光下白得發光,因為疼痛皺着秀眉,殷紅的薄唇輕抿的有些發白。
許慕倩在身後拍了拍雲檸的肩膀,從身旁鑽了出來:“考的怎麼樣?”
話音剛落,她便注意到雲檸有些蒼白的臉色:“你不舒服嗎?”
“沒有。”
疼痛緩解,雲檸和許慕倩並肩往外走,閑聊道:“感覺考的還行,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學霸還信玄學呢。”
許慕倩雖然語氣調侃,但也知道雲檸想考的商學院,是京北大學歷年錄取分數線最高的,往年有不少人僅一分之差落選,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兩人隨着人潮走出校門,許慕倩左右望了望,問道:“今天還是我舅舅來接你?”
雲檸點頭,微微墊腳,視線卻仍被層層人牆擋的嚴實,隨口問道:“你今天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不了。”
許慕倩訕笑道:“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推拒的意圖太過明顯,雲檸淺笑道:“你小時候怕清哥哥就算了,怎麼現在還這麼怕?”
“我這不是怕。”
許慕倩揚着下巴強調道:“我這是敬畏。”
雲檸揚着眉毛,一臉的‘我不信’。
許慕倩睨了她一眼,極小聲的嘟囔:“這個世界上不怕我舅舅的也就只有你了。”
周圍全都是考生和家長的交談聲,十分嘈雜,雲檸湊近了一些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
許慕倩看到不遠處的劉叔,推了推她:“你快過去吧,不要讓我舅舅等急了。”
見雲檸走過來,劉叔微微俯身:“小小姐,清總在等你。”
雲檸跟着劉叔穿過人群,車門打開,清爽的涼意撲面而來。
淳于清坐在車子的里側,手中拿着平板,修長如竹的手指輕輕劃過屏幕。
陽光被車窗上的太陽膜削弱,男人隱於灰暗,只有屏幕發出冷白的光映在他的面容。
男人的臉部輪廓線條凌厲硬朗,額前落下幾縷細碎的額發,金絲眼鏡掛在高挺鼻樑上,白光經過眼鏡的折射,如墨般的瞳孔染上些許涼意。
聽到動靜,他緩緩抬頭,視線落在女孩兒清麗的臉龐,男人視線逐漸柔和,唇角極淡的勾了下。
此時,雲檸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輕鬆感襲上心頭,帶起一股情緒的翻湧,酸澀感直擊眼底。
她俯身鑽進車裏,卸下全身力氣靠在淳于清的肩膀上,細軟的聲音輕顫着:“考完了。”
淳于清垂眸看了看她,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劉叔說:“回家。”
車子啟動,雲檸蹭了蹭淳于清的肩膀,不滿道:“你怎麼不問我考的怎麼樣?”
“怎樣都好。”
男人的聲線偏低,划著屏幕的手沒停,漆黑的眼眸隔着鏡片落在屏幕上,沒有一絲情緒。
“不好。”
雲檸嘟着嘴,一副十足的小女孩兒姿態,語氣撒嬌般的任性道:“我要和你當年一樣,考上京北大學的商學院。”
劉叔算是看着雲檸長大的,對她的喜愛就像是對自己的女兒一樣,聽到她的話,通過後視鏡看了雲檸一眼,笑眯眯的說:“清總當年可是以第一的成績被商學院錄取的。”
“那我……”
雲檸被噎了一下,話在喉間滾了滾,只軟軟的吐出四個字:“會努力的。”
她雖然成績不錯,但錄取成績第一,還是遠遠達不到。
淳于清從文檔中抬頭,看着小臉皺成一團的雲檸,沉聲問:“你要考商學院?”
雲檸心虛的下意識低頭,聲音也忍不住降低,卻還是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對啊。”
得到回答,淳于清沒有說什麼,轉過頭繼續處理工作,屏幕的光在他的金絲眼鏡框上投射出冰冷的光。
隔着太陽膜往外看,一切事物都很灰暗,因為車速較快,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而淳于清只是坐在哪裏,便有種指點江山的從容不迫,那個質感冰冷的眼鏡後面,是一雙不染情愫的冷眸。
很多人都有意無意的向雲檸透露過淳于清的可怕之處。
說他上位以來手段毒辣、殺伐果決,對曾經合作過的公司收購、吞併,絲毫不留情面,甚至連雲家都未能倖免。
但這樣一個被外界謠傳,鐵石心腸的玉面修羅,有着只有雲檸知道的溫柔。
那雙冰冷疏離的狹長眼眸中,只有在看向她時才會有柔情流露。
面對那些在她面前挑撥的人,雲檸要麼置之不理,要麼不屑一顧。
那些人就會搖着頭感慨她年紀小,不懂商業上的殘酷。
但所謂商業上的殘酷,雲檸在八歲那年就見識過了。
所有人都在私下討論淳于清當年的殘忍,卻沒有人設身處地的為他想過。
十年前,淳于清才十八歲,剛剛成年就要面臨內憂外患,即將破產的淳于集團。
老總裁一病不起,整個集團只能依靠淳于清。
雲家和淳于家是世交。
當時雲檸的媽媽雲知秋癌症晚期、命不久矣,久病床前只有淳于清時常探望。
所有人都在盼着她死,連雲檸的父親高峰,都滿心期待着從上門女婿徹底變成雲家主人的那一天,甚至領着情人大搖大擺的出入。
大抵是真的走到了窮途末路,雲知秋才會對一個剛成年的人臨終託孤。
後來雲家的長輩告訴雲檸,那時雲知秋是用雲氏集團的絕對控股權和淳于清做的一場交易。
事實也是如此,淳于清利用雲氏,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才有了今日聲名赫赫的淳于集團。
但云檸始終不覺得,當年只是一場單純的交易。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
可雲檸卻記得,有年生日,媽媽指着淳于清讓她叫叔叔。
看着少年溢着笑的眼眸,她抱着少年的腿甜甜的叫哥哥,逗笑了圍着的大人們。
之後她便能常常見到這位清哥哥。
雲檸還記得,那天,媽媽床邊的儀器突然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醫生、護士蜂擁而至,忙裏忙外的搶救。
她縮在角落看着,看着人越來越少,直到媽媽也被推走。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她自己,不知過了多久,淳于清停到她面前,單膝跪地與她平視,神情悲戚且鄭重,少年清冽的聲音裹着啞意。
“云云,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雲檸任由淳于清牽着她的手,帶她離開。
他也遵循着對雲知秋的承諾,再沒放開過她的手。
當年的事情,雲檸只是通過在她面前嚼舌根人的隻言片語,知道一個大概。
後來應該是淳于清的授意,便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了。
無論謠言怎麼說,雲檸一個字都沒有信過,比起用耳朵聽,她更相信十年來和淳于清相處的點點滴滴。
把她送回家,淳于清沒有停留直接回了公司。
雲檸倒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刷着手機,思緒逐漸飄遠。
最近淳于清好像很忙,雖然這兩天高考都會去考場等她,也是一直在忙工作。
手機的震動把雲檸拉回現實,是許慕倩的電話。
“云云,你到家了嗎?”
雲檸懶懶的應道:“到了。”
“我現在來找你。”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準備出門的窸窣聲。
“不對啊。”
雲檸在沙發上翻了一個身:“你之前不是都會先問問清哥哥在不在的嗎?今天怎麼沒問?”
“不用問,一定不在。”
許慕倩十分篤定的說:“我昨天聽爸爸說,舅舅最近要併購辰星娛樂,這段時間應該很忙。”
雲檸坐了起來,困惑道:“為什麼突然併購娛樂公司?”
許慕倩:“不知道,大概是現在娛樂產業賺錢?”
掛了電話,雲檸搜索了一下辰星娛樂。
近幾年的娛樂產業勢頭很猛,確實有很多企業想要分一杯羹。
但直覺告訴雲檸,淳于清絕對不是因為賺錢。
辰星娛樂算是娛樂行業的龍頭公司之一,旗下的頂流藝人和爆款劇都不在少數,想要併購一個勢頭正猛的公司,自然不可能輕而易舉。
以淳于集團的能力,併購一個小公司,也能短時間在行業內佔取一席之地。
雲檸對商業上的事,向來一竅不通,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許慕倩興沖沖的走了進來。
“云云,你要報名畢業典禮的節目嗎?”
雲檸點頭:“鋼琴曲。”
許慕倩是班裏的文藝委員,考試之前就在求着她報名。
雲知秋曾經給她報過的一堆興趣班,大多都荒廢了,也就只有畫畫和鋼琴堅持了下來。
許慕倩笑着幫她填寫節目單,語氣曖昧的說:“范澤宇也報名了,要不給你們安排一個合作舞台?”
雲檸側首看着她,杏眼微眯,狐疑道:“你當初求我的時候,不是說沒人報名嗎?”
“他報名的比較晚。”
許慕倩自知理虧,訕笑着:“你忘了我們之前的畢業願望了?”
雲檸愣了一下,垂下卷長的眼睫,她當然沒有忘,只是真到畢業了,突然有些近鄉情怯。
見雲檸沒有回答,許慕倩拍了一下大腿:“談戀愛呀,你看范澤宇,人是校草,長得好看,成績又好,你就不心動?”
雲檸白了她一眼:“不心動。”
許慕倩:“那你說一下你的標準,我幫你選。”
“我喜歡什麼樣的你都能找到?”
雲檸眼睛彎彎的看着她,笑得狡黠。
許慕倩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端起一杯水,嘴硬的說:“當然,我可是一中交際花。”
雲檸抿唇,試探的說:“我喜歡清哥哥——”
“噗!”
許慕倩猛地噴出一口水,瞪着眼睛看她,破音的喊:“你喜歡我舅舅!?”
雲檸心中一緊,話音一轉脫口而出:“這種類型的。”
許慕倩瞬間鬆了一口氣,拍着胸脯后怕的說:“我舅舅也就是長得禍國殃民一點,你直接說你喜歡長得好看的不就行了。”
雲檸扣着手指,壓着聲音嘟囔:“清哥哥不僅長得好看。”
許慕倩用紙巾擦着衣服,隨口道:“不僅好看,而且有錢,但是能比我舅舅還有錢的,京北城有嗎?”
許慕倩最後下結論:“你這要求有點高啊。”
雲檸躺倒在沙發上沒有說話,盯着天花板出神。
李姨見許慕倩在,笑眯眯問:“許小姐,今天留下來吃飯嗎?”
雲檸挽住許慕倩的手臂,往餐廳走,應了聲:“她留下來陪我。”
李姨加了副碗筷,隨口道:“先生應該快回來了。”
聽到淳于清要回來,許慕倩剛坐下就瞬間彈跳起來,慌不擇路的往外走,碎碎念道:“那我還是回去吧。”
她剛到門口,門突然開了。
淳于清走了進來,正看到逃跑未遂的許慕倩。
“倩倩來了。”
許慕倩下意識立正,問好:“舅舅好。”
淳于清‘嗯’了聲,隨手解了外套,往餐廳走。
許慕倩只能苦着臉跟過去。
只要有淳于清在的場合,許慕倩總是格外乖巧,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凝滯,雲檸也少見的沒有說話。
淳于清撩起眼瞼,隨口問:“這個暑假有沒有什麼安排?”
“有。”
雲檸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淳于清。
男人穿着白色的襯衣,領口繫着暗紅色領帶,黑色的西裝外套雖然沒扣,卻仍正經的穿在身上。
如果不是修長的指間夾着筷子,真的要以為他是在工作。
話到嘴邊,雲檸突然慫了,沉默了幾秒,才重新鼓起勇氣,速度極快的說:“談戀愛。”
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淳于清輕揚了下眉尾,重複了句:“談戀愛。”
語氣平靜無波,彷彿在說多吃菜一般,聽着卻莫名有股壓迫感。
多年上位者的氣場,讓淳于清面無表情都有種大家長的威嚴。
許慕倩在桌子下一直踢雲檸的腳,焦急的提醒她不要再說了。
雲檸向來是不怕淳于清的,補充道:“我已經畢業了。”
說完強調似的說:“也馬上到十八歲了。”
言下之意便是,成年之後談個戀愛也無可厚非。
淳于清勸阻的話停在嘴角,沉聲問:“你有喜歡的人了?”
雲檸:“有。”
淳于清:“誰?”
看着面前神色古井無波的男人,雲檸突然有些喪氣。
無論自己的情緒多麼百轉千回,他總是這麼自若。
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
雲檸鼻子一酸,賭氣的垂頭吃飯,聲音悶悶的說:“才不要告訴你。”
淳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