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疙瘩巷
兩人的對視終止在五秒鐘后宿管大媽陡然提高的嗓門裏。
“躺這幹嘛呢?!”
底下那位熊一的痛呼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被問及宛如突然打了雞血似的爬起來:“應雲生,我草你媽的!!”
紀禮側身躲進露台的門扉后,視野中那道身影卻忽然朝他跑過來。
對方的手微一用力,鉸鏈旋過一個弧度,木門無聲閉合。
走廊上傳來咚咚咚的悶響,熊一的腳步聲和宿管大媽的追逐聲,間或還夾着幾聲叫罵,飛快地穿過第四層樓,誰都沒施捨給這邊哪怕一個眼神,一路往上飛奔。
門只關了半扇,能遮的露檯面積不大,沒裝防盜網,圍欄只到兩人的胸口,從上往下俯視很容易給人種幾欲墜落的錯覺。
“不上去了?”
應雲生目光從門縫后的走廊收回來:“他知道我的宿舍號,會上去找我。”
所以你就躲這兒來了?
紀禮站在扶欄邊:“現在呢?”
“我不在,他找不到人,什麼都幹不了,宿管就會認為是他大半夜不睡覺,把他報上黑名單。”
借刀殺人啊。
計劃挺好,但紀禮還是得提醒:“可你床上現在也沒人。”
“呃……”
“大半夜故意不睡覺的黑名單里是不是還得加你一個?”
“呃……”對方面無表情地盯了他幾秒,側身對着露台外。
紀禮沒再看他,重新翻開折頁的書,藉著另外半扇沒關的門后投來的光線寫寫畫畫。
手錶上時間滴答,指針顯示十一點半。
紀禮合上書,走出露台。
這個點宿舍樓已經徹底安靜下來。
剛走兩步,他回頭,看見對方依然呆在原地,但不過不知什麼時候坐下來,絲毫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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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星期六,六點整,廣播裏準時響起了運動員進行曲。
林成雙在床上哀嚎着「為什麼周末了還要上課」之類的話,一邊從被窩裏掙紮起來,眼睛往下面一瞟,就看見有人已經站在書桌前收拾東西了。
他「撲通」一聲砸回去,往外比出三根手指朝天的爾康手:“幫我帶早餐,隨便什麼都行。”
紀禮「嗯」了聲,拿上東西離開了宿舍,下到四層時往露台看了一眼。
人已經不見了。
早自習結束以後,教學樓外正對的平地上多了足足四幅巨大的宣傳展板,正面大紅色,防水的打印材料反着光。
趁着下課,班級離得近的學生全跑出去看成績,人爭先恐後地擠在宣傳欄前,又一個接一個定在原地,瞪圓了眼睛。
長久的靜默以後,不知是誰率先出了聲:“我靠……”
“學神掉下第一名了!!”
一嗓子吼得半個教學樓全探出了腦袋。
當天上午,長橋中學當了快兩個月屍體的校園論壇忽然冒出一個帖子,標題黑體加粗,叫:《關於文理分科對學生主觀上客觀上身體上心理上學習上生活上的影響研討一號組》。
主樓是一張佈告欄上分班結果拼接成的長圖,最上方兩行被加粗圈了出來。
應雲生,語文120,數學150,英語145,理綜298,總分713,理科排名第一,年級排名第一。
紀禮,語文141,數學150,英語148,文綜272,總分711,文科排名第一,年級排名第二。
至於再往下是誰,已經沒人關注了。
短短一個上午的時間,整張帖子被頂出了足足大幾百層樓,炸出了多少偷帶違禁產品的學生暫且不談,但肉眼可見的事成功將校園貼吧從墳墓里刨出來詐了屍。
至於裏面的留言,憑內容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震驚,主要圍繞紀禮展開,和前一天拿到成績單的林成雙反應都差不多,「啊」的次數叫人懷疑捅了土撥鼠窩。
第二類是好奇,主要圍繞應雲生展開,主要深扒這位過去的無名小卒究竟是誰從哪來又要到哪去三大哲學問題。
至於第三類,則起源於蓋起高樓后的某條回帖。
【No498匿名:話說,有沒有人覺得主樓那張圖片大紅底色名字一左一右各佔一邊而且每科第一還都是特意貼的大頭照……乍一看特別像某種款式的小紅本本?】
【No499匿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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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今天之後咱們就橋歸橋路歸路了。”林成雙因為早便知曉了成績沒去湊熱鬧,此刻就站在窗邊眺望大紅色佈告欄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擁堵至爆滿的學生,“經此一別,恐難再見。”
紀禮也沒去看,握着筆在草稿紙上畫了條坐標軸:“醒醒,文理兩科的教室就隔了兩層樓。”
“呃……”上課鈴響,跑出去看成績的學生們紛紛跑回自己的班級,五班的教室門口短時間潮水般涌過一大群人,視線卻都若有若無地往這邊瞟。
男生倒還好,可女生的視線卻比平時格外灼熱一些,甚至連藏都沒怎麼藏。
林成雙在旁邊碎碎念:“你看看其他人的表情,都在震驚你這次居然只有第二名。”
紀禮收好數學卷子,掏出即將上課的科目課本。
“真的,”林成雙拍着他的肩膀,“他們看你的眼神都特別震驚和珍惜,好像你下一秒就能羞憤跳樓。”
紀禮拎起對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說不定他們是看到你又拿了最後一名才對你可能的反應有了誤解。”
“呃……”上午最後一節是語文課,老班的科目。
很難得的,老班沒有第一時間叫大家翻開書本的第多少多少頁,而是先打開投影儀,放上去一張成績單。
“大家應該也都知道了,你們這一屆從這周開始重新分班,”老班將成績單放大,寬度恰好緊貼着投影熒幕的兩側,“以後排名也會分兩個年級,每五十五個人為一個班。”
班上瞬間議論紛紛。
“不過我現在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待調試至全班同學的成績都顯示在幕布上后,老班方才抬頭,“這次分班以後,我會繼續帶五班——高二理科五班,所以班上選文科的同學都不會繼續待在我班上了。”
議論聲瞬間一靜。
底下的林成雙忽然喊出來:“不對啊,就算排名在這個區間但是沒選理的一樣不在你手上了,你不能單單就看不起文科學子!”
凝滯的氣氛鬆開了。
老班笑了一聲:“說的也是。”
“我想說的是,無論接下來去了哪個班,都是你們自己選的,要好好走下去。至於過去我帶你們的這一年……”老班從講桌後方走出來,站在水泥台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忽然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寂靜維持滿四五秒,老班方才站直身子:“我會永遠為此感到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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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禮看着屏幕上的瞄準鏡,下一秒肩膀上陡然拍上來一隻手。
原本開槍的角度瞬間一歪,沒打中敵人,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耳機線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着屏幕就黑了下去。
林成雙立即雙手合十:“我的錯我的錯,我眼瞎我手賤。”
紀禮關了手機:“沒事。”
他話里的確沒帶什麼火氣,林成雙放了心:“不再開一局?”
“手機要沒電了。”
“那正好,二胖剛剛給我發消息問我倆去不去烤場,他難得請一次客,先去吃一頓?吃完再回去也不遲。”林成雙說完又補了句,“我記得那裏有插座。”
長橋中學所在的那半條馬路對面是一條斜坡,往前擺整條街都是各種店鋪和流動攤販。
「烤場」顧名思義是家烤肉店,裏面環境很好,每張桌上安着電子烤爐,點菜后自給自足。
二胖拿着開瓶器一連撬開四五瓶啤酒,舉個玻璃瓶硬是舉出了氣貫長虹的聲勢:“我看誰還敢說我胖爺摳門到死只知道和別人蹭吃蹭喝!”
林成雙叼着雞軟骨給他鼓掌:“胖爺威武!胖爺大氣!胖爺頭一次慷慨解囊我們這些小的怎麼能不給面子?服務員,再來十盤五花肉!”
“呃……”紀禮佔了靠牆邊的位置,給手機充上電,又開了把遊戲。
周圍的人怎麼鬧哄都不會來打擾他,等屏幕上跳出累計遊戲時長已超時提示框后,他抬眸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七點多。
桌上的人已經從喝酒助興進行到了投骰划拳,紀禮從始至終都沒碰自己面前的食物,拔下充電線起身:“我先回去了。”
外面的天色還沒完全黑下去,但溫度比白天要低,美食街入口幾米往右延伸出一條小巷,因為逼仄且光線不好一直少有人光顧,加上水泥路面崎嶇,被學生戲稱為「疙瘩巷」。
上坡口學生來來往往,忽然有人走出人流,轉身進了深巷。
應雲生拐過彎道,在巷子裏停住腳。
前方五六米遠的地方站了一大群人,粗略一掃,有一二十個。
為首的正是昨晚熊一熊二熊三,校服上全是馬克筆留下的塗鴉;而三人身後那些人就顯然不是學生了,個個人高馬大,雙手抱胸站成一排時頗有個上時代片子裏古惑仔的作態。
領頭的那位剃着寸頭,目光從上到下將他打量了遍:“這不是姓應的那小子嗎?你要我們幫你教訓的居然是他?”
熊一聽出他語氣里的暗嘲,咬着牙:“教訓完我想辦法幫你拿下許舒靈。”
寸頭笑出了聲:“行啊。”
應雲生終於開口:“你說只有你和我私下解決。”
熊一吐了口唾沫,往前走了兩步:“你他媽還真信?”
應雲生「嗯」了一聲:“我的確沒想到你會那麼怕我。”
還特地找了十幾二十個人過來。
熊一臉色變了變:“草,你……”
“咚——”
應雲生直接往對方踹了過去,沒像在樓梯上收着力道,一腳將人踹出三四米遠,肉身重重砸在水泥牆上。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熊一蜷成一團捂着兩腿之間的地方哀嚎,只覺得自己身下也跟着一涼。
應雲生直接砸向撲過來的熊二的鼻子,把對方砸得眼冒金星時順手拽過對方,提麻袋似的甩向反應過來往自己沖的熊三。
兩個人雙雙被摔出去,疊羅漢似的堆在一起。
其他人再怎麼遲鈍這下也沒法干看着了,寸頭一聲令下,十數道身影前後夾擊,齊齊沖向巷子中央。
還未成年的少年是不可能斗得過這麼大一群混混的。
可如今這場一對多卻沒有一個人能從他身上討得好處。
不是沒人能傷到他,而是他被傷到以後壓根沒任何反應,整個人痛覺神經跟死了似的,偶爾對視上,那雙眼裏漏出的東西足以叫所有看到的人心驚膽戰。
熊一在後方盯着他,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應雲生以前不是這樣的。
至少在過去一年裏,他認識以來對方永遠隨叫隨到,永遠沉默寡言,永遠謹小慎微,偶爾被他們拉着打架動作也生澀得要命,反正扔進人群怎麼不起眼怎麼來。
可現在一個暑假過完,也不知道對方受什麼刺激了,突然就再不肯安安分分當小弟,一個分班考更是一鳴驚人從中庸竄到天花板,昨晚那一腳更是差點沒直接把他送走。
熊一攥緊拳頭,陡然提高嗓門:“上!全部上!事成我請客去皇冠會所!”
旁邊有混混調笑:“申老闆大氣啊!”
“我就不信這裏十幾個人還教訓不了他一個!”
熊一眼裏冒火:“反正這姓應的沒爹沒媽,在這裏被打死了也不用你們負責!”
應雲生虎口被一個混混拳頭砸得發麻,用力將對方一腳踢開,忽然轉過身。
熊一騰地瞪大眼,條件反射快過了大腦思考,往後退時驀然一個踉蹌,下一秒對方已經逼至他眼前。
他被一拳頭砸得後仰,有那麼幾秒完全是懵的,接着鼻子下一熱,瞬間滾出血來。
應雲生手還沒收回來,身後卻在這時響起了破風聲。
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率先撿起掉在地上的瓦片,猛地砸向他的後腦。
“啪——”
“滴嗚——滴嗚——”
巷子外忽然響起警車急促的笛鳴,伴隨着凌亂的腳步聲接踵而至。
混混里的寸頭聞聲變了臉色:“你他媽居然叫警察?”
“寸哥,不打了?”
“你要想進局子就繼續在這裏待着!”
“呃……”巷子外光芒忽閃,一聲暴呵陡然打斷了眾人的交談:“誰敢在那邊打架?!警察!都給我停下!立正站好!!”
熊一從地上爬起來時找來的幫手已經風風火火地逃了,他放了句「絕對不會饒了你」的狠話,頭也不回地跑進巷子另一頭。
周圍的混混都消失了,巷子裏一時間只剩下應雲生,他站在原地盯着那群人離開,靜默了足足十秒后,方才動了下肩膀。
衣領里細碎的瓦礫碎片滾下來掉在地上。
警笛聲還在響,可剛剛高喊出「不許動」的警察到現在也沒個人影。
應雲生走出小巷,眼前由昏暗樹影重新變回來往的行人。
也是那一刻,警笛聲忽然消失了。
應雲生停下腳步,偏過頭。
“你剛剛乾什麼了?”
紀禮靠牆站着,從手機里抬頭:“什麼我幹什麼了?”
“剛剛的聲音不是你放出來的?”
“什麼聲音?”
應雲生沒說話,驟然伸手抓向對方的手腕,連同掌心的手機一同翻轉,屏幕上的畫面瞬間露出來。
歡樂鬥地主。
應雲生懵了一下。
紀禮目光掠過他扣着自己的手,落到短袖校服被洇濕的袖口:“你胳膊流血了。”
夜風很大,將路邊攤投向的光都吹得明明滅滅,混着沙石和濃烈的油煙味道,嗆進人肺腑。
“記得去打針破傷風。”紀禮說完這一句,沒費什麼勁便掙開對方的手,轉身走出街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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