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們都在。

第68章 我們都在。

這天下午,夏詩桃第一次敲響了周池嶼身旁的窗戶。

“你聯繫這幾天有聯繫上江君嗎?”她扶着窗沿蹙眉疾聲問道。

“我這幾天給他發消息不回,打電話他也不接,後來甚至打不通了。”

周池嶼搖了搖頭,“我也一樣。”

說完,他想起什麼,又補充一句,“宋柏楊也一樣。我們都聯繫不上。”

“好吧。”夏詩桃頭疼地捏了捏眉心,“那個視頻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什麼無良媒體,可真會編故事。”

“還有那些網友,我討厭他們高高在上、指指點點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比我還要了解整個故事。”

周池嶼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也只能沉默。”

“我知道。”夏詩桃眉頭緊鎖,“我知道只能沉默。沉默歸沉默,可是我不想什麼都不做,我想幫一幫江君。”

“你別急,一定能聯繫上的。”周池嶼安慰道。

“謝謝。”夏詩桃靜默幾妙,然後關上窗戶走了。

周池嶼的視線轉回教室,又眺望一眼江君空蕩蕩的桌面。

一定能聯繫上。

他無聲地咀嚼這六個字。

面對夏詩桃他雖是這麼說,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到哪一天,才能收到江君的短訊,或者接到江君打來的電話。

發生這種事情,手機一時間都會化身青面獠牙的惡魔,可能只要江君一觸碰到,就會不可抑制地聯想起網絡上四處流傳的關於他的視頻,評論區高談闊論,價值判斷的網友們,以及批評的、謾罵的言論。

江君還需要時間。

再給他一點時間吧。

不要着急。

一定能聯繫上。

自從江君沒有來學校之後,宋柏楊的老人機就一直放在書包里。

偶爾下課時,看看偷偷看一眼自己有沒有未接電話和未讀短訊。

上課鈴聲敲響,下課鈴聲又敲響,一遍遍重複着,像是掉進了循環。

日復一日的學習,兩點一線的生活,枯燥無趣的知識點,令人備受打擊的月考成績,作為不速之客的特殊時期。

心情的基調跟着排名的升降起起伏伏,緊繃的神經像是一根拉扯到極點的線,這時只需要再來任何一點負面的、措手不及的意外事故,輕輕一壓,線就斷了。

這才是高二下學期的高中。

江君不在,這周的體育課只剩宋柏楊和周池嶼兩個人打羽毛球。

夏詩桃中途來過一次,問兩人有沒有聯繫上江君的事情,然後又走了。

答案還是沒有。

周五放學,宋柏楊和周池嶼並肩一起走在夕陽下。

他們照常聊着學校生活,調侃幾句物理老師念希臘字母時奇怪的發音,或者抱怨某個化學知識點簡直難以理解。

裝在宋柏楊寬大的校服褲袋裏的手機卻突然開始振動起來。

宋柏楊停住腳步。

“怎麼了?”

“有人打我電話。”

宋柏楊掏出手機。

只見屏幕上是久違的兩個大字——

江君。

周池嶼就在身邊,和宋柏楊對視一眼。

宋柏楊有些慌亂地、迫不及待地按下接聽鍵,“喂?江君?”

“宋哥。是我。”電話那頭說。

“是江君。”宋柏楊告訴周池嶼。

周池嶼立即反應過來,朝着走在前方的某個背影喊了一聲,“夏詩桃!”

夏詩桃回頭,“怎麼了?”

周池嶼大聲說:“聯繫上了。”

夏詩桃愣了一瞬,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宋柏楊和周池嶼的方向跑去。

宋柏楊握緊手機,“我們都很擔心你,這幾天聯繫你又聯繫不上。本來我和小周,還有夏詩桃打算這周末一起去你家找你。”

“不,不用了。”江君在電話里說,“沒事了,宋哥,我沒事了。”

“如果有任何難受,隨時打我電話,打小周的電話,夏詩桃的電話,不要擔心麻煩我們。”

宋柏楊邊說邊走,他熟悉學校,帶着兩人走到了一個隱蔽的、安靜的角落,然後打開了免提。

夏詩桃搶着說:“網上的那些評論你就別看了,他們一個個懂王,評頭論足,指指點點,全讓他們給懂完了,彷彿只有他們才能勘破事故的真理,你千萬不要理會。”

對面愣了愣,然後似乎傳來很輕微的笑聲。

周池嶼也說:“如果有任何心裏不舒服的地方,覺得崩潰承受不住的地方,就找個人說一聲,和我們說,和老劉說,和老朱說,和父母說,不要壓在心裏,一個人反覆地想,反覆地磨。總之我們都在。”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聽到他笑着笑着,又哽了一下的聲音,“謝謝你們。”

對面深呼吸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和我爸聊過了。他可是初中老師,幫人做心理疏導的能力一流!”

宋柏楊一怔,有一瞬間,他覺得之前那個樂觀積極的、有些咋咋呼呼的、大嗓門的江君好像又回來了。

但是他知道,人是會變的,這件事情發生過之後,江君一定會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那就好。”宋柏楊說。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都不敢打開手機,直到我覺得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我才將手機開機,”江君頓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又哽住了,他繼續說,“好多人給我發短訊、發qq消息、發微信、打電話。攢了四天的消息,我估計到晚上才能回復完。”

“挺好的。”宋柏楊又說,“周池嶼和夏詩桃在我身邊,電話開了免提,他們也能聽到,你就不能特地打電話回復了。你要感謝我,幫你減少了工作量。”

宋柏楊用胳膊捅了捅周池嶼,“吱個聲。”

周池嶼:“嗯,不用打了。”

夏詩桃卻不認可宋柏楊的話,“別聽你宋哥的,你想打就打,我隨時接聽。憑什麼你給宋柏楊打電話的內容被我聽到了,你就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憑什麼?難道你宋哥地位就高貴一些嗎?”

江君聞言又笑了。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其實我這幾天想了很多,把很多事情想明白了。”

“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宋哥……”

宋柏楊輕聲說:“嗯,我在。”

“我原來覺得自己做不了一個好人,也能做一個普通人吧?但是現在我又被告知我是一個壞人。”

“我從一開始就在討厭他,就在針對他,我猛然驚醒,再回頭看看我走過的路,好像我已經在作惡的路上走了很久了。”

宋柏楊知道江君口中的他指的是方文澤。誰也不想提及那個名字,但是誰都懂。

“所以我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做了那個伸張正義的人還是施暴者?我之前覺得正義和邪惡明明相隔那麼遠,天南地北的區別,現在又覺得它們那麼近,只是一念之間。”

宋柏楊看看周池嶼,夏詩桃看看宋柏楊和周池嶼,三人都沉默了一瞬。

“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宋柏楊用誠懇的、認真的語氣,“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應該都不能用簡單的一個詞去定性吧。”

對面也沉默了幾秒,“謝謝。”

宋柏楊擔心他鑽牛角尖,“江君,想不明白就暫時不要想了。”

“嗯。”

夏詩桃突然想起什麼,“江君,你有沒有什麼東西落在學校,我可以給你帶回來?”

“幫我把老師佈置的作業帶回來吧。”

“哦,對了,再幫我彙報一下老師的上課進度吧。”

“我下周應該會回來,得把作業補一補了。”

周池嶼聞言在一旁說:“你落下的課程我可以教你,不用擔心。”

夏詩桃也跟着說:“英語和語文筆記我借你抄。”

“謝謝你們。”

江君又重複一遍。

“謝謝。”

江君的視頻微博上吵了幾天,熱度終於漸漸地淡下來了。

網友們又去關注別的事情了。

有的人在看到視頻的時候,那麼義憤填膺,好像世界上沒有比他更生氣的人了,遺忘的時候卻理所當然地也做了第一。

這周周末,宋柏楊本來是可以回家的,他最終還是選擇留校。

周池嶼周六來自習的時候,帶上了智能手機,兩人偷偷跑去衛生間。

用手機搜索A中官網,周池嶼找到了學校發佈的三則校園公告,遞給宋柏楊看。

第一則在說,我校有一學生墜樓,排除他殺,是自殺。

第二則和孫惠芸有關,說她失職,品德敗壞,已經被學校開除。

第三則的主要內容是,經查實,數學競賽班選拔考試確實存在泄題的情況,考試會擇日重新舉行。

學校為了聲譽,自然不會把這件事情詳細地公佈於眾,即便已經查明來龍去脈,也是盡量趁着熱度不高的時候給出概括的結果。

就像孫惠芸泄題給學生的事情也只是用一個品德敗壞概括,含糊地帶過去,而不是在公告裏詳細地說明。

宋柏楊看完之後,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只是對周池嶼說:“數學競賽加油。”

周池嶼點頭,“一起加油。”

後來宋柏楊還聽到了很多與這件事相關的傳言。

有人說那個偷拍視頻上傳貼吧的同學被找出來了,被約談了,是王棟。

有人說方文澤足足寫了六張紙的書,上面有一半的內容都在抱怨他的班主任。

也有人說除了校方,孫惠芸也賠償了方文澤媽媽很多錢。

又有人說江君被方文澤的家屬找麻煩了,後來又解決了。

這個謠言涉及的主角之一終於和宋柏楊有匪淺的關係,但是宋柏楊沒有問江君這件事,他覺得像是在揭開傷疤撒鹽,沒有必要。

還有人說方文澤媽媽又穿着校服來學校門口鬧了,還在門口擺花圈,設靈堂,拉起白色的橫幅,上面赫然寫着“把孩子還我”五個大字。

說是不要錢,只要孩子。

她先是被保安連哄帶勸,不肯走,又被說是干擾教學單位正常辦公,擾亂教學秩序,再不走會受到治安管理處罰,後來保安把刑法中涉嫌尋釁滋罪事給搬了出來,才堪堪攔住。

宋柏楊聽了之後只覺得茫然。

鬧到最後,一場悲劇,沒有一個人從中獲益。

他說不清楚自己對方文澤是什麼感覺,就是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句古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人是複雜的生物,產生純粹情感的功能隨着成長而一步步退化,就像蝌蚪變成青蛙之後丟掉了尾巴。

做不到只有喜歡和討厭兩種極端。

至少宋柏楊是這樣。

課間,宋柏楊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朝學校大門看去。

他什麼也沒看見,沒看見穿着喪服的人,沒看見花圈靈堂,沒看見寫着“把孩子還我”的白色橫幅。

謠言總是這樣,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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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霾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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