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收羽歸巢
“咱家是不是見過你小子?”樂公公打量着低眉順目的蕭齊。
今上已經決定依照太子的諫言增設玄羽司,雖然開府設司的事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結束,但只要皇帝想,那麼樂公公就要走在前面。
虎衛營的人馬和內侍官的聯合完全撓在了今上的癢處,他掛心江玦從戰場上帶回京中的虎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但是這樣一批人哪怕是打散塞進京城各營,也不能夠讓他放心。而玄羽司不僅能夠讓這些人在他眼皮底下做事,還有天生和他們不對付的閹人幫他發號施令。
皇權天然地想要把法度掌控在自己手中,永和帝不能免俗。所以魏懷恩算計好了一切,只為了把蕭齊和虎衛營送到皇帝手下。
她知道永和帝看出了她想要往玄羽司里插派心腹的心思,但只要整件事都是能讓皇權受益,永和帝就不會反對。
況且她為了“兄弟情深”放棄了追查,提議讓樂公公總領玄羽司安皇帝的心,還有三個月前為皇帝擋劍的功勞一直沒有討賞。獻上自己的忠誠和隱忍,才能換到體恤和寬宥。自此之後,就全看蕭齊的了。
“剛入宮的時候,哪個宮人沒受過樂公公的提點,您眼力過人,對小人有印象是自然。”蕭齊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哪怕現在是樂公公需要藉助蕭齊了解虎衛營的情況,他也謙卑得像是沒有絲毫主見全靠上級命令辦事的小內侍。
但他記得,這位樂公公滑膩的手抓住過自己的手腕。宮中的大太監都有喜歡凌虐新宮人的嗜好。當年要不是自己先下手為強,勒死了想把自己送到樂公公房中去討好的內侍,他和樂公公之間,就絕不會只是眼熟這麼簡單。
蕭齊的鳳眼的確勾得樂公公有些上心,但他也知道太子跟前的紅人說不定就是自己的繼任。色眯眯的眼神只是一瞬間,臉上就掛上了比長輩還親切的笑容:“難為你這孩子嘴甜,今後玄羽司里自然是你們年輕人的場子,但有一點,小子別怪咱家沒提醒過你。”他向天拱了拱手:“那位才是咱們這起子人要忠心耿耿侍奉的主子,以後玄羽司裏面各處來的人都會有,但是誰要是忘了自己的主子,咱家也救不了!”
“是,小人受教,多謝公公。”蕭齊深深拜下。
那次夜談之後,魏懷恩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過蕭齊。其實嚴格來說蕭齊已經領了玄羽司副司使的差事,不必在東宮裏日日點卯,但是魏懷恩也一直沒有再提拔內侍到近前。
朝堂上自然為玄羽司的增設爭吵了好一段時間,於太傅更是恨鐵不成鋼地來東宮罵了她好幾回,還聯合了許多反對皇權擴張,閹人弄權的臣子聯名上書了幾回。
可惜,就算於太傅身正如松,其他人根本在玄羽司的探查滲透中撐不住威脅。宦海沉浮,誰家沒有說不得的陰私和不堪,只是曾經沒有任何證據,就都能梗着脖子大言不慚。但是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皇帝到底通過玄羽司掌握了多少東西,更不知道哪天君王就會針對某件事開始發落。漸漸地人人自危,到最後連還敢發聲的御史台和為數不多的幾位官員的聲音也被其他人勸了回去。
永和二十年夏,設玄羽司。
魏懷恩終於鬆了口氣。
作為太子,她每日除了觀政學習之外,已經不剩下多少時間,再加上每隔幾日就要恢復公主身份在人前出現,魏懷恩甚至自己都快忘了還有蕭齊這號人。
如今玄羽司終於過了明旨,那麼為哥哥調查兇手的事情就可以徹底交給蕭齊了。心中快慰,今日的摺子看得就格外快。在蕭齊穿着紅色的內侍服從玄羽司的宴飲上假醉脫開身回到東宮的時候,魏懷恩剛好沐浴完畢半躺在美人榻上擦頭髮。
“誰!”月余不見,根本沒有宮人會在沒有魏懷恩吩咐的時候擅自進入她的寢殿。但是過度興奮又喝了兩杯酒急不可耐想要見到她的蕭齊被這聲喝問怔在當場,一條腿進了門另一條腿還站在門外,踟躇不定地衝著寢殿深處回道:“主子?奴才是蕭齊。”
殿內沒有回應,蕭齊這才發現自己的莽撞。“主子可是已經就寢了?奴才這就告退。”他已經想盡辦法儘早回來了,可還是沒趕上她醒着的時候。蕭齊雖然不甘心,但還是一點點把邁進門檻的腳收回來,垂頭喪氣地打算關上殿門。
“你還知道回來呢?”她的聲音就在不遠處響起,被狂喜砸中的蕭齊馬上眸光一亮看向她。魏懷恩正站在一叢花樹燭台旁,未乾的長發閃耀着水光,在他眼中全身鍍着光芒。還是隨意攏在身上的衣袍,讓他只一眼就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蕭副使這一身倒是英氣,很襯你。”就是雙手抓着門框的姿態有些好笑,明明穿着華服卻行事偷摸,和他那張妖異的臉做出愣怔的表情一樣違和。
很久不見,她瘦了一些,也好像面容也有了些許變化。蕭齊還維持着站在門口的姿勢,再次忘記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彷彿要把這段時間的思念用凝望補償一樣,貪戀地看着她。
“你不進來嗎?”魏懷恩挑了挑眉頭,門口的光線並不明亮,她想好好看看他身上的官服,想看看自己親手推出去的人有沒有被權力滋養出不一樣的顏色。她轉過身往回走,不想被可能經過的人從半開的殿門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眼中失去了她的面容,蕭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失態,跨過門檻關好殿門之後,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把意識里最後一點受陳釀影響的不清醒驅散,幾步跟上了她。
“奴才蕭齊,拜見殿下。”在魏懷恩倚回榻上之後,蕭齊端端正正撩袍下拜。他很想讓她知道自己有多麼想要見到她,又有多麼盡心地把她交給他的任務完成。不過他想要做的任何親近都是逾越,那不是奴才復命的時候應該想的東西。他身上能夠捧出來放在燭光之下敬獻給她的,只有徹底的臣服與忠誠。
雖然他想告訴她更多。
餘光落在美人榻上,他抿起嘴角心中暗喜。那位敢向貢銀伸手犯了皇帝大忌的戶部侍郎,知道自己被還沒正式成立的玄羽司查了個底兒掉的時候,跪在他們這些閹人面前哭得涕泗橫流求他們網開一面,好像在同僚酒局中破口大罵閹狗的是另一層皮。
他想告訴她,這張嶄新的美人榻是他在查抄那位的家私的時候,用了手段送進她的東宮庫房的。即使他公務繁忙不能在東宮裏幫他佈置,也認了一個叫明豐的小內侍當徒弟,幫他傳遞她的一舉一動。
明豐按照他的指示把這張美人榻搬進了她的寢殿,她果然很喜歡。
“起來吧,這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用拘束。”魏懷恩笑眯眯地看着他,除了欣慰他還是以前的樣子,更愛極了他的這一身打扮。“真好看啊,原來還有能把紅色穿得比我還好看的人。”嘉柔公主最喜紅色,京中人人皆知她的艷麗奪目。但是她還是怎麼都看不夠被這身紅剪裁出寬肩細腰的蕭齊,甚至有些嫉妒他能夠在宮牆之外活得張揚。
“你傳來的信我都看過了,做得很好。”該埋進定遠侯府的暗子都已經成功,甚至還和他身邊的男寵搭上了線。“玄羽司的大人不應該跪我,起來說話吧。”
“奴才只是主子的奴才。”他不起來。
魏懷恩想伸手拉他,湊近卻被他身上的酒味熏得皺了皺鼻子。“你身上酒味兒好重啊,才從宴席上回來嗎?”
蕭齊目露驚慌,揪起自己的前襟使勁吸了一口。果然,那群拉着他敬酒的醉鬼讓他也染上了味道。他站起來,毫不遲疑地三兩下就把這身許多人欽羨又畏懼的官服扯了下來扔到外間,一身白袍向後退了幾步,怕還有味道熏了她。
“哎?你這是做什麼。”魏懷恩惋惜地看着被他團成一團扔遠的紅色,她沒說味道不好啊。
“那身衣服屬於玄羽司,不是東宮。主子不喜歡有味道,奴才就不穿。”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可是我想看你穿紅色呢?你穿紅色多好看啊。”魏懷恩卻想逗他。太久不見早就讓那幾日的朝夕相處變得陌生,似乎只有一些越界的言行才能最快把時間催生出的客氣隔膜戳破。
“殿下着紅衣才是天下最美。”他的認真反而把魏懷恩的話頭截住了,她摸了摸鼻子,有點被他直白的誇讚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說你嗎,怎麼提到我了。”她走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在鏡台前坐下。但蕭齊不像水鏡一樣習慣了魏懷恩的“肆意妄為”,不肯坐在她身邊,硬是跪在她身旁。
魏懷恩也不勉強,她和他的視線在鏡中交匯。蕭齊的臉被她繞過後腦托起來,完全被她的臂彎抱住,每一口呼吸都是她的淡淡香氣。腦中給自己下的禁制又開始鬆動,他想歪過頭去,把自己陷進她的懷中。
“你看,你的眼睛特別漂亮,”她的指尖隨着她溫柔的話語,輕觸着他的眼尾打轉。他不由得也仔細看向了鏡中自己的眼睛。“是鳳眼呢,”她嘆口氣,“要是我的眼型和你一樣,就不用每次都要提着眼角上妝了,可能都不用上妝,就能顯得很不好惹。”
誰都會有對自己的某一處不太滿意的時候。魏懷恩就不喜歡自己圓潤的杏子眼,雖然顯得天真無害,卻和她勃勃的野心完全不相稱。
“我看話本里說,嘴唇薄的人大多無情。”指尖又觸碰到了他的薄唇,他發現她格外喜歡他的嘴唇,似乎每一次接觸都要摸一摸。
魏懷恩摟着他的脖子,解開他的官帽之後側着頭枕在他的頭頂,好像這樣就能暫時把自己想像成鏡中的蕭齊。“要是我是你就好了,能在外面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被那些與我沒什麼干係的人拖累在這裏,更不用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調查誰,扳倒誰,拉攏誰才能給哥哥報仇。
蕭齊,我有點羨慕你。”
她不會問蕭齊家中可還有什麼親人在,因為那一定是每一個內侍的傷疤。他們和宮中女官不一樣,她們或許還有家人和親情可以期待,他們則完全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
她知道今晚一定是玄羽司眾人的慶功宴,他這位副司使不可能不出席,因為樂公公在皇帝身邊當差走不開,他一定是整場宴會的絕對主人公。
但他提前離開了,就為了來東宮見她。他們今天沒有什麼要緊事需要當面說,他完全可以等到明日酒醒了之後再過來拜見她。甚至不來也可以,有信件傳遞就可以了,像她其他安插出去的人手一樣,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樣跪她。
也許他是一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人,也許他像一隻剛從暗無天日的生活中破殼的雛鳥一樣,把幫了他一把的她當成了指望和依靠。宮中那些得臉的大總管都是這樣的,無論在外面怎麼耀武揚威,見到了自己真正的主子,也是像普通內侍一樣本分。
這樣挺好的,她也有了把她當成一個家的小內侍。她能體會到這種有了成就之後只想給最親近最信賴的人看的心情,她從前也是如此,她有父皇,有哥哥,從前的從前還有母后。但是她現在已經沒有了這種心境,卻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夠擁有一個時時都把她放在心上的心腹。
水鏡她們也很好,只是蕭齊不一樣,蕭齊是她的。
她靠着蕭齊,看着光芒在他眼中化成了水光,又被他一點點忍了回去。他似乎嘗試了好幾次想要開口,但又因為找不到自己聲音憋了回去。
沒關係,她來說。
“你覺得我不應該羨慕你,是吧?
別總是覺得自己不好,覺得自己低賤。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你。
我把你送進玄羽司,給了你那麼多任務,你統統都完成了,甚至比我預想的還要更好,你真的很厲害,有你在,我很放心。
我說過,你可以做成和那些大臣一樣的事情,你也都做到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人敢當面給你臉色看。
但是我還要裝成是我哥哥,因為如果我還是嘉柔,就依然什麼都辦不到。
所以我羨慕你,你什麼都不用遮掩。”
蕭齊放棄了提醒她不要和閹人太親密,以及離開她懷裏的打算,他和自己說,只有今晚。
魏懷恩在蕭齊幫她擦頭髮的時候睡了過去,還是蕭齊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回到了床上。
在玄羽司和那些曾經的虎衛一起訓練了月余,不用靠剪裁合體的官服襯托,他也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雖然閹人的體質比正常男人差上許多,但總歸他還是變得更加強壯。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雕刻自己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不想和樂公公一樣隨着年紀漸長而發胖女化一樣,他至少想在她眼中還有性別。
又一次安心靠在柱子上守夜,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真的離開過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