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朝雨浥輕塵
一夜疾行入城門時,魏懷恩並不覺得有多累,何況她滿心都是回京之後要如何應對父皇和那些各懷鬼胎的文文武武,沒多少表情的臉上反而比哥哥還多了幾分不可忤視的威嚴。
在虎衛營的士兵們的簇擁下,那些在京城暗處窺探的影子根本沒有想過“太子”竟然會是嘉柔公主,雖說今日不是朝會,但在魏懷恩進宮之前,太子徹底痊癒歸來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各府上。
就算有人悄悄燒毀了太子重傷久治不愈應早慮國本的奏章,有人把來往密信付之一炬,有人一時氣怒摔碎硯台,都不會耽誤各府流水一般送到太子東宮的賀禮。
且不說宮外如何,在宮門下馬正欲去面見皇帝的魏懷恩,走了幾步發現蕭齊並沒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她以為是那小內侍差點規矩,卻不想才一回頭就看見他白着臉咬牙沖她這邊小步追上。
魏懷恩皺了皺眉頭:“你不擅長騎馬?不舒服?”
蕭齊當然不舒服,他的馬術只不過是稀鬆,能抗一夜已經是極限,再說他那難以啟齒的殘疾,若不是他意志堅強,或許連步子都難以邁開。
但他垂着頭上前回道:“奴才無事,只是剛下馬有些不適應,請殿下不要怪罪。”
“別硬撐了,你臉都白了還撒謊做什麼?和虎衛營那幾個人一起先回東宮去,和人家好好學學怎麼騎馬。”魏懷恩招招手,從虎衛營里點了幾個人和蕭齊一起,又命令其他人速回將軍府給舅舅江玦報平安。
蕭齊臉色蒼白站在原地,股間的疼痛和魏懷恩的皺眉狠狠刺傷了他的自尊,讓他又一次清楚地被自己閹人的身份抽了一耳光。今日略有陰雲,已經走遠的魏懷恩昂首闊步,頭上那金冠在不亮的天光中也能熠熠生輝。她和他豈止是雲泥之別,以前悄悄把她當成自己向上爬的念想的時候,蕭齊還能從那些“主子們都愛美人”的宮人之間的幻想里得到些安慰,以為只要自己不弄壞這層皮,就能得到她的憐惜。
現在想起,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他這樣的奴才,在後宮之中蠅營狗苟太久,早就忘了立在天地山河之間是怎樣的感受,也早就忘了他的全部世界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再好的奴才,也不過是個奴才。他沒有像她一樣能在跑馬場上恣意縱橫的機會,沒有和她一樣仗着太子哥哥和公主身份和滿城才俊交遊雅集的機會,更別說她看過多少書,見過多少人,見識過怎樣博大的世界。
他連挺胸抬頭的感覺都已經忘記,眼中只有宮中行宮中的不同樣式的青磚玉階。她不會有興趣知道他這一天見到了一小朵從石縫中擠出來的花有多可愛,因為只要她喜歡,她的庭前自然會盛開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明株仙葩。
“到你身邊又如何呢?”閹人之身,不配留在她眼中。
殘缺的身體在悄悄流血,但他依然嘗試着,靠着總管的身份挺起腰板,一步一步帶着那些不知道怎樣腹誹他的兵士走向東宮。
魏懷恩的心腹宮人要麼被她遣回了宮中幫假扮她的女官水鏡打掩護,要麼替她各處奔走傳遞消息。得到她回宮的消息之後,水鏡馬上帶着宮人等在御道邊,演了一場兄妹重逢的戲碼之後便順勢打着關心兄長的旗號,去替換掉東宮中不可靠的宮人,換上只屬於魏懷恩的人。
被皇帝近侍樂公公引進上書房后,魏懷恩撩袍下拜:“兒臣拜見父皇。”
永和帝早過不惑,隔着書案的目光落在魏懷恩身上如有實質,即使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偽裝,此刻也難以控制心虛。
好在永和帝並沒有過多打量她,關懷了幾句身體之後,便打發他回東宮補上功課。魏懷恩少鬆口氣的同時,不由得為哥哥感到一絲悲哀。在遙遠的記憶里,她和哥哥都曾被父皇抱在膝上,耐心聽他們磕磕絆絆的見聞。或許自己還能在長大后偶爾和父皇親近幾分,哥哥卻是隔了一層她看不清的膜,恪守着君臣距離,再難見到父子溫情。
唯一的好處是,她扮演起哥哥來十分容易。
正當她要踏出門檻時,忽聽得父皇放下茶盞說了一句:“有空多去陪陪你妹妹,你不在,她很想你,連朕都和她說不上幾句話。”
魏懷恩鼻子一酸,應諾后趕緊轉身出來。心中為父皇對哥哥的冷淡生出的幾分怨懟煙消雲散,她為了自己的野心隱瞞了哥哥的死訊,還因為替身而讓父皇以為自己疏遠了他。兩個孩子都不似從前,她雖然不忍心,卻不得不繼續欺瞞。
樂公公拱手上前:“太子殿下剛剛大好,還是早些回東宮修養吧。皇上這三個月日日都問老奴您恢復如何了,實在是掛心得緊呢。”
“有勞樂公公了。”魏懷恩學着哥哥的樣子頷首致謝,樂公公見他受了奉承話,更笑成了一朵花。他跟在皇帝背後多年,自然知道太子和嘉柔這對龍鳳胎是聖上的心頭肉。他們這些依附主子榮光過活的奴才最會的便是揣測上意。大皇子端王不得聖心,三皇子年紀尚幼,他當然要巴結眼前這位堂堂正正的儲君。
久等了一早上的陰雲終於攢出了一些雨絲,樂公公派了個小內侍為魏懷恩擎着傘一路送回東宮。她不喜歡這樣的陰雨天,但哥哥卻最愛拉着她在雨中散步。這條宮道她不知走過了多少遍,只不過前路後方,以後她都得靠自己。
因為這是她選的路。
宮道邊的宮人跪了一地,她忽然想起蕭齊。連她的心腹都不贊成她的選擇,一有機會就要勸她放棄頂替太子的瘋狂想法。可蕭齊是唯一一個只要一個眼神就全盤接受了她的驚世駭俗,甚至毫不在意自己要拿走他的生命。
瘋子之間最能互相識別,即使她並不熟悉蕭齊,卻在這個蕭瑟的清晨想起了當年的心境。公主如何,閹人又如何。她和他都是被困在不同的四角天空的囚徒,生來就註定不可以去見識和男子一樣的世界。但她從來都不認命,所以也救下了不認命的蕭齊。到如今,反而只有他是她想要見到,想要從他身上汲取生命力,把這點無用的嘆息愧疚驅逐乾淨的人。
他肖想她,她從第一眼就知道。就像她肖想那個皇座,一樣的野心與瘋狂。
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和軟弱說再見吧,魏懷恩,你總不能輸給一個閹人。
水鏡早就等在東宮裏,在她進門的時候,正坐在殿中側位和垂手而立的蕭齊說著什麼。見她到了,水鏡馬上帶着哭腔叫着哥哥撲進她懷裏。蕭齊很有眼色,關上了殿門擋住了外面無關的視線,讓魏懷恩能放心和殿中的心腹交談。
“聽說是這個小內侍救了主子?”水鏡推着魏懷恩坐下,問起了蕭齊。
魏懷恩瞥了低頭站在門邊的蕭齊,招了招手叫他過來。“東宮之中不能全都換成我們的人,那樣反而欲蓋彌彰。蕭齊以後就是我的近侍,你就當他和之前在哥哥身邊的陳公公一樣,和我傳遞消息。”
兄妹之間不能總是見面,以前哥哥的近侍陳公公就沒少幫哥哥把前朝之事傳遞給留在後宮中的她。那次刺殺讓東宮中人折損許多,陳公公也在此列。
水鏡點點頭,和蕭齊交待起了事宜。魏懷恩則在審過禮單,處理好密信之後,走到後殿開始補眠。
下午,她還要回歸公主身份,去父皇和後宮前演一遭戲,讓太子和公主的雙面戲碼完美無缺。
水鏡藉著公主身份,有很多東宮的事情需要她親自過問。所以,蕭齊順理成章地去了後殿,守在魏懷恩床邊,絲毫不覺得同樣連夜趕路的自己也需要睡眠。
他一回東宮就洗了澡,給傷處上了葯。東宮裏留下的宮人很是上道,爭先恐後地巴結着這位新晉寵臣。權力的滋味很好,雖然比不過魏懷恩允許他親吻她手腕的激動,卻讓他頭一次體會到了被其他宮人行禮的飄飄然。下馬時的痛楚和魏懷恩的皺眉雖然歷歷在目,但他尚能從其他地方得到一些力量和慰藉,讓那在心中隱秘扭曲的妄想不至於徹底死掉。
即使他是連陽光都照耀不到的,被宮中層層磚石壓在地底的荒草,只要他一點一點把磚縫中的泥土推開,哪怕身心都扭曲到無法辨認,他也能沾染那一線陽光。
會有那一天的,總有一天,魏懷恩會徹底離不開他,他會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是她最鋒利的刀,是她即使有一天會討厭,也甩不掉的附骨之蛆。
但在那之前,他得收好自己的心思。
就像現在這樣好好守在她床邊,在她熟睡時偷偷用目光描摹她的臉龐。
就像被朝雨濺起的微塵,一有機會便扒在她的靴上,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向她不斷湊近。
聽水鏡說,下午主子要扮回公主。
水鏡那麼忙,幫主子上妝的事情,就讓他代勞吧。
蕭齊抿了抿薄唇,這是他能做出的最明顯的笑。
一想到在東宮之中,甚至在外人眼中,他蕭齊都能堂堂正正和真正的魏懷恩形影不離,他就激動得想要大叫。他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有那麼多事務要熟悉,有那麼多絆腳石要偷偷處理掉,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那些過去……
但是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蕭齊漸漸瘋狂的目光驟然溫柔下來。他聽了聽前殿水鏡的動靜,確定不會有人過來打擾之後,悄無聲息地跪在地上膝行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捻起魏懷恩散落在床邊的一縷烏髮,送到鼻尖深深嗅了嗅。
一些塵土味,還有昨夜她殿中熏香的味道。蕭齊小心地放下這縷髮絲,幫她拉上被子,蓋住了那隻被他的唇舌舔吻過的皓腕。
做完這些,他捂着胸前緩緩站了起來,因為興奮而變得粗重的呼吸還是泄露了他的激動。
真想再像昨夜一般……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這樣,這是他能偷偷冒犯的極限。
在魏懷恩補眠的時候,蕭齊給自己設好了規則。癲狂的面目被遮掩在了平靜的表象之下,他一直都擅長隱藏。
宮外西山下的一處奢靡苑囿中,徹夜的歡樂才剛剛結束。
賓客攬着舞娘或是孌童睡得東倒西歪,而醉眼迷離坐在主位上的男子接過一封密信,看完之後便撕得粉碎塞進了匍匐在他腳邊的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妾口中。
小妾哆嗦着生生咽下,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不遠處抱着古琴的一位少年。
“主人,該歇息了。”少年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出聲勸道。
“呵呵呵,歇息?我是該歇息了。”男子撐着矮桌緩緩起身,掃視了一圈眾人醜態,又把目光鎖定在了還衣衫完整的少年身上。
“嘶啦!”男人把他的衣襟直接撕破。少年脖子一梗,卻絲毫不敢有反抗的動作,只能咬緊牙關盯着腿上的古琴。“你能裝一夜,裝十夜又如何?別忘了你是誰的人。”
指尖的炙熱溫度落在少年身上,在少年不自然顫抖時,又是一個耳光落在他清雋的臉上,霎時紅腫了一大片。“你的身體可比你識時務得多。”
男人的呼吸慢慢靠近,勾着少年的下巴吻了下來:“除了我這裏,沒有人會接受你,懂嗎?”
少年留着眼淚瞥着一個醉暈在地,卻和埋在他心裏的明月有着相似眉目的人。認命地抬手伸進了男人的衣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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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維光十幾章死翹翹,厲空不喜歡他,所以我覺得這不算b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