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那年,大院文化宮前的噴水池還沒拆,穿過一片綠化帶就是小學,放學鈴一響,學校里的孩子如脫閘的小馬駒,幾乎都往一個方向奔來,就是這裏。
池水很淺,沒過小腿,每日都會上演潑水大戰。那兩隻立在池中的雕塑白馬背上,會出現不同孩子的身影。陽光耀眼,水花迸濺,噴泉水霧瀰漫,映出一道天上虹。
終憶記得,徐桉遠匆匆攔下她的那天就有。
空氣中漫起乳白色的輕煙,那淺淺的、只能辨出幾道顏色的彩虹,就藏在霧氣后。孩子們歡呼雀躍的氛圍里,他滿腦子只有一件事:“你再不來看我比賽,以後就真看不到了。”
那一日,潑墨藍的天空,一圈粉、一圈紫,中間又點綴着幾抹黃的花圃,臉蛋曬得紅撲撲的小學生,還有穿着白衣藍褲,並肩站在陽光下的少男少女。
終憶的視線也被彩虹勾走,人對燦爛的事物毫無抵抗力,這一念間,差點就想壓下對水的恐懼答應他,最後只道:“暑假我媽要帶我回外婆家,不一定在,我試試吧。”
後來,她沒趕上小姨夫家回城的車,又陰差陽錯晚了半日,看到的只有工人們撤下|體育館前比賽大海報的背影。
再後來,他搬家轉學,自此之後,再沒人在她耳邊叨個沒完,讓她去看下一場游泳比賽。
……
短暫沉寂,眼前的畫面褪去昏黃的影,現實將回憶沖淡。
再抬眸,徐桉遠臉上有浮動的光,窗外卷進的風吹動窗帘,讓熱浪漫進來,他眼底也有了光影的痕迹。淺淺回味,真像回到當年那個夏天。
終憶輕聲問:“為什麼不繼續游泳了?”
他有天賦又熱愛,從市衝到省,再到全國比賽,一路過關斬將,更是一舉打破多項記錄,國家隊已不止一次朝他拋出橄欖枝,他再往前踏出一步,將有更廣闊的天空。
可他卻在勢頭最旺時撤離賽場泳池,背對鮮花掌聲,少年游泳天才銷聲匿跡,隱於人海。
“不是只有進國家隊才算繼續。”徐桉遠走到窗邊,手平推,輕風與熱流一同被擱在外,再將窗帘拉嚴實,“人生有千萬條軌跡,我只做當下無悔的選擇。”
她笑:“我沒你這麼坦蕩,我有很多後悔的事。”
他從衣櫃裏翻出一件黑色T恤,塞入她懷中:“換上后再開空調。”
“在哪裏換?”她問。
“這裏就能換。”他說,“我在外面等你。”
終憶點頭,側身垂眸間,白色毯子已從肩上滑下,露出濕透貼身的粉色T恤,更牢更緊包裹住白皙飽滿的身體。
徐桉遠被這猝不及防的速度震到,視線像燙到一般抖了下,與身體極不協調地先後轉過去,頓了頓才朝門口走。
“換好后叫我。”
“好。”
他的手剛觸到門把,她的聲音低低傳來:“當年沒去看你比賽,我一直很後悔。”
人影停在門前。兩人背對着,他朝門,她向窗。室內一時安靜,他想回頭說什麼,又克制地定在那。直到手機震動的嗡嗡聲將二人從往事動蕩中拉回,他的唇微微抿着,身影消失在闔門的咔嚓聲后。
***
梧桐樹枝葉遮蔽的陰影下,風拂過,光從綴在枝頭的紫色小花間照下來,落了一地斑駁的影。
周旭華頗為凝重,撫額道出心裏話:“我要拿到周帆盡的撫養權,只要在合理範圍內,他愛做什麼,我都儘可能滿足他。”
終憶:“這可能需要你們夫妻雙方商量好后再決定。”
“我知道,他心中依賴你,你們之間亦師亦友的氛圍,我一直很放心。”他按壓太陽穴,微嘆氣,“要不是今天跟來看到,我差點就要做出後悔的決定。”
她無意干涉他們家庭私事,想到周帆盡泛紅的眼尾,總有那麼些言不由衷:“他愛好專一,也能兼顧學業,如果可以,不要斬斷他對這件事的熱愛。”
周旭華數次點頭,幾番沉思後下定決心,將最終考量結果說與她聽:“這段時間他會住我那裏,如果他媽媽執意要退掉游泳課,你就先辦理,之後我會再幫他報名。”
“我擔心不會這麼順利。”
“我們家裏還有什麼事是順利的?”他苦笑,“就連我和他媽媽離婚,想必也不會太順利。”
終憶在熱風裏回視他。
“對了,如果她要和你解除簽約關係也無妨,我會聯繫你們機構再聘你。”
周旭華惦記兒子尚在車裏,告別後揚長而去。
……
夜裏,終憶一人在房裏看《婚姻故事》。卧室沒點燈,牆上的投影畫面里,正好映出查理歇斯底里的面龐,他咄咄逼人地對妮可大喊:“我恨不得你生病,出門被車撞死!”
她在想,曾經勢均力敵,令人艷羨的感情,如何會走入壓抑到喘不過氣的死胡同。倘若所有的美好都將迎來平淡甚至消逝的結局,永遠定格在最幸福的那一瞬,會不會才是人生之幸。
周帆盡能在10點用手機發微信,證明他還在周旭華的住所,無憂無慮,不受約束。
他彈來幾個表情包,貓咪臉懟鏡頭、哆啦A夢裝怪嚇人、美羊羊無語,還有一句逼她回復的話:小憶老師,中年人都睡得這麼早嗎?
終憶:10點前不睡覺,以後長不高。
他秒回:多高才算高?
終憶:像你遠哥那樣。
他來了興緻:遠哥有多高?你幫我問問。
終憶:自己問。
周帆盡發來白眼:搞什麼鬼啦,你們還沒加微信?不加微信怎麼拍拖?
她忽略他再彈來的“你在幹嘛”,暫擱手機,取門口的夜宵外賣。
一份酸辣臊子面,她喜辣,即便是夏天也少不了。黑丁木耳、胡蘿蔔碎、淡黃蛋皮、綠色蔥段、白切豆腐,細碎一層肉沫,包裹着韌勁麵條,澆上熱油辣子,辣香刺鼻,喚醒沉睡味蕾。
終憶回復:在拍拖。你別管,早點睡覺。
撳滅手機,磨砂玻璃門后水聲嘩嘩,她心繫夜宵,裹着浴巾便坐在小桌前,發尾濕噠噠貼着脖頸後背,水跡蜿蜒而下。
投影畫面定格在查理抱頭蹲下那一幕,房間靜而暗,手機上顯示着12分鐘前一通未接來電。
徐桉遠。
微信顯示13條未讀,她心咯噔,大腦里閃過凌亂的危機片段,視線由下至上,再從上往下來回確認一遍,太陽穴涼颼颼,發緊。
沒想到最後回復周帆盡的微信,誤發給徐桉遠,只因他同樣發來一句:你在幹嘛。而這兩人的頭像,都是全黑中燃起一簇火焰,一個正中,一個偏右。應該是近幾日周帆盡追隨徐桉遠換的新頭像,她誤認了。
至於徐桉遠的信息……
一條:拍拖?哪個男的?你談戀愛了?
二條:不理我…
三條:接電話。
四條:“徐桉遠”拍了拍我。
五條:問問也不行么?
六條:回我。
終憶直接撥出語音通話,兩秒后彈出對方拒絕,迅速而果斷。她竟生出一絲心虛的窘迫,語音回復他:“發錯了,你和周帆盡那孩子的頭像簡直一模一樣,剛才是想回復他的。”
她盯屏幕三秒,他的電話進來,那幾個字閃在眼前,跳在心裏。接通后無人說話,短促的安靜里,她能想像到他此刻的模樣,微不滿,生悶氣,彆扭地轉身,又會忍不住瞟來幾眼。
終憶背靠小沙發,地面鋪着一塊灰色細絨毯。她環膝而坐,壓着笑,像一瞬間忘記剛才的一切:“在幹嘛呢?”
那端終於有了細微的動靜,淺淺呼吸聲,勾出心底波瀾。
“談完了?”果真是悶悶不樂的聲線。
“談什麼?”她反問。
他靜默一霎,擠出兩個字:“戀、愛。”
終憶說:“我今晚只和一個人既打電話又發信息。”
他沒吭聲,倒是她先抿唇低笑,如小石子砸入靜止湖面,漣漪泛泛,心也不再平靜。敲門聲響,她眉頭輕皺,緩慢起身,邊走邊嘀咕着大晚上敲門,不是變態就是鬼魂。
“有人敲門,我去看看。”她舉着手機對他道。
徐桉遠倒也應聲,語調沒多大起伏:“我就是那個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