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身後是人聲鼎沸、深夜愈加熱鬧的賣場。兩人一坐一站圍成的方寸之地,安靜無聲。燈光映他眼底,如兩簇小小火苗,將她心口的那堆柴火一併點燃,爆裂出聲響。
但她什麼也沒做,回視他的目光靜而柔和,將唇角彎起:“要跟我相認了?”
他固執重複:“你沒回我信息。”
“一整天都在帶孩子,剛下班不久。”她腮幫動着,仰頭看遮住光線的人,“不坐嗎?”
她的唇色淡如櫻,進食時矇著微微一層水光,倒有果凍一般的質感。
他的眼神滯在她唇角處。
丁點白色奶油,舌尖卷過便可了無痕迹,可她並未察覺,仍仰頭望他,清純含笑,明眸善睞。他想抬起的那隻手,又在自我對抗中握拳,百蟻噬心,悶癢難耐,全是夏日的錯!
終憶不知他翻騰的小心思,找出袋子裏另一盒蛋糕,擱在一旁:“吃這個。”
隔了幾秒,他在她半臂距離旁落座。
“藍莓味只剩最後一個了,好險。”她邊吃邊嘀咕。畢竟某人挑嘴,蛋糕只吃藍莓味。
“我記得,你在晚上8點后不吃甜食。”他想到的是這個。
“嗯,幫別人買的。”
他的叉子停在藍莓蛋糕上空,將塑料盒蓋上後手臂垂下,悶悶地瞥她,不說話。
終憶偏頭瞧他,再看蛋糕,目光流連幾回,微露遺憾道:“可是他今天好像不想吃。”
某人臉色肉眼可見地烏雲轉晴,抿了抿唇,低頭吃起來。她將芒果和蛋糕胚吃完,奶油堆着,搭腮打量他:“認識你這麼久,你也就這個愛好沒有變過。”
他三兩口解決,吃得乾淨卻不顯粗魯,隨後將兩人的塑料盒一併塞進袋子:“胡扯,我專一得很,愛的都沒變。”
扔完垃圾折返,就見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攏在他身上,在他困惑的視線里,輕輕笑道:“遠哥。”
他拿起鮮奶瓶的手一頓,她湊近幾分:“不對,阿遠。”最後兩個字,聲音明顯低了,像輕放在舌尖,藏着不與外人說的熟稔。
旋開瓶蓋的動作如按下慢速播放鍵,終憶視線一偏,又溜回他面上,咬唇笑:“果然,愛臉紅也沒變。”
……
這家大超市地段極好,從東門而出,正是一座小公園。曲徑通幽,拱橋流水,成片樹林圍着的暗處石凳上,影影綽綽可見相依相偎的人影。踏上石子路,往深處走,小情侶背靠漆着白色石灰水的樹榦,在一陣陣晚風熱浪中接吻。
“有蚊子。”
“走亮的地方。”
“這裏涼快。”
“我送你的防蚊手環,怎麼不戴?”他黑暗中,偏頭尋她的眼,“最招蚊子的就是你。”
終憶背着手,看腳下的路:“一般情況下,我也不會來這個公園散步。”
兩人從林間小道回到燈下長路,光暈開的四周是繞飛的夏蟲,身旁不斷有人超越他們,迎面而來疾步的老年人,擦肩而過夜跑的年輕人。
她的目光不再被飛蟲燈火吸引,直勾勾盯着那熾熱健實的裸背,四五秒后才察覺身側某人不斷咳嗽的聲音。
終憶回望他,眼中寫着關切,他幽幽斜看她,自鼻腔哼了聲,擊碎她的抽空關心。
不曾想,勻速粗重的喘息聲從後上前,又一個光膀小哥夜跑路過,她再度被吸引,邊瞅邊問:“徐桉遠,你有腹肌嗎?”
這回他連哼聲都沒了,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鐵了心不理睬她。
“我發現我喜歡有腹肌的。”終憶望着消失在盡頭的背影,自顧自道。
徐桉遠的鐵面表情陡現一絲裂痕,垂眸飛速瞥她一眼,在她抬頭看來時錯開視線,彆扭地回:“當然有。”
她笑,眼眸彎如月:“不過你都愛穿連體的全黑泳服,我也看不到。”
他頓住,似回憶起什麼,扯唇冷笑:“要留清白在人間。”
徐桉遠最清楚不過她,這人樣樣都好,工作能幹,溫和知禮,素有耐心,聰穎伶俐,卻是一個沾酒就暈,暈完發瘋的一杯倒。
見識過她酒醉來拽他領口,手指東戳西捏,幾番想撩起他衣衫下擺,把小腦袋探進去,看不到腹肌不罷休。
那次,他跌坐沙發里,手忙腳亂制伏她。女孩綿軟的氣息擦過耳後頸邊、喉結鎖骨,他在她身上聞到酒香,發酵的甜,催發了他體內朦朧隱秘的躁動感……隔日清醒,她睜大雙眸聽完他的描述,也不否認,只用那軟而含歉的眼神看他,雙手合掌同他道歉。
滑輪少年壓近里道,如疾風而過。
“走進來一些,小心撞到你。”終憶向內拉他手臂,本以為自己足夠悶熱,他的體溫更燙。
幾乎是她的手觸碰到他那一刻,徐桉遠立刻低頭看來,然後不自然地直視前方,任由她扯動嘟囔,心猿意馬地答:“待會我送你回家。”
“這麼不想跟我散步呀,”她有意曲解,漫不經心地說,“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不是。”他僵了一瞬,抿唇低聲道,“你別亂想。”
“那是什麼?”
徐桉遠深吸口氣,理直氣壯回她:“你大晚上來找我,我能讓你一個人回去嗎?”
沒想到這一圈漫步下來,還能遇見小樹林的接吻情侶,女人的碎花裙擺在風中搖曳,拂過男人及膝短褲下的小腿,纏綿而癢,如同他們當時的心緒。
終憶幾不可見地彎唇,手臂擦過他的,竟有靜電的微刺感,心尖也酥麻麻。
她沒頭沒尾地說:“算是吧。”
***
早晨8點45分抵達周帆盡家,令終憶感到詫異,開門的竟是周帆盡的父親。
一家三口,鮮少在這個時間齊聚客廳,像在召開家庭會議。
伍雲疏的聲音遠遠傳來:“小憶老師,直接進來吧,沒關係。”
“小憶老師吃過早餐了嗎?”周旭華溫和笑問,彎腰從鞋櫃中取出一雙拖鞋,終憶連忙接下道謝:“我醒得早,吃完才來的。”走近細瞧,周帆盡聳拉腦袋,像失去陽光水分的向日葵,心中對這場會議的話題猜到幾分。
“我們正好談到游泳課的事。”伍雲疏示意她坐在身旁,周旭華端來一杯溫水,路過周帆盡身後,摸了摸他的頭,“已經決定不上了。”
“我要上。”一道硬邦邦的聲音響起,周帆盡頭也不抬,悶悶抗議,“我要上完最後一節。”
“可以,今天下午這節課上完,明天不用再去。”伍雲疏轉過頭,無框眼鏡下的面容犀利精緻,她看着終憶說,“小憶老師,退課的事情,需要麻煩你跟俱樂部那邊溝通。”
終憶腦海里還是昨日聚光燈下、泳池裏振臂奮進的身影,再看此刻無精打采,眼中失去光芒的男孩,不忍再給他抹上一層灰,只道:“退課費的事,我仔細問問。”
……
周帆盡今日的數學小測狀態不佳,終憶依舊答應他提前半個小時到達星遠青少年游泳俱樂部。
進入外場那刻,他如失水多時的游魚,直奔泳池一躍而下,任由身體沉入水底,再緩慢浮起,自由的水變成無數藤蔓交織,束縛他的手腳,他浮在水面一動不動。
現下人少,這一頭只有他們二人。
終憶站在岸上,看着他說:“你喜歡游泳,想繼續游下去,老師幫你跟媽媽談。”
周帆盡不說話。
“昨天拿了銀牌,給他們看了嗎?”
他直接翻身,手破水向兩側劃開,蹬腿遊走。一圈又一圈,他不知疲倦,用身體和心感受水。終憶叫他兩回,最後索性沉默,他在泳池游,她繞岸邊走。
突然,他的姿勢發生改變,身子傾斜倒下,在池裏撲騰砸出水花。
她的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直接跳入深水區,撥水朝他游去,碰到他的那刻,一股猛力拽得她往下墜,她咬牙收力,從后環住他的肩膀,將他的頭露出水面,朝階梯處游去。
遠處有人發現這處異樣,陸續從四面八方游來幫忙。
周帆盡平躺在岸邊,左腿曲起,肩膀身體一抽一抽地抖,手臂搭在鼻樑上方,遮擋住眉眼,唇緊緊抿着。
有水跡從眼角處滑下,滑入耳後。
終憶渾身濕透,跪坐在他身側,在圍上來的人影里,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沉痛。
一塊綿軟的,帶着皂香的白色毯子從后覆上她的身體,將濕漉漉的她裹住。
剛仰頭,溫暖厚實的手掌輕摸她的頭,人已繞到周帆盡小腿的位置,開始拍打按摩他的左腿。
“不會有事的,別怕。”徐桉遠低聲說道,又在嘈雜的人聲里,掀眼看向她。
終憶知道,這句話是在對周帆盡,以及她說的。他在安撫兩個人。
她伸出手,拂拭掉周帆盡眼角那抹水痕。
……
周旭華將兒子帶走。
他獨自前來,本在外場觀眾席看周帆盡游泳,不曾想目睹兒子溺水一幕,在終憶跳下池中那刻,高呼救人,往深水區跑去。
也許是天意,他看到周帆盡對游泳的熱愛與執着,在危險前的脆弱和掙扎,更是通過兒子被迫中斷興趣,終於直面這場婚姻,對兒子童年造成的影響。
終憶披着毯子跟在徐桉遠身後,來到工作人員休息室。
她入內,他隨後。門啪嗒一聲在身後關上,她靠在一排柜子邊,雙手朝外掀開毯子,低頭時動作一頓,又扯回將前襟處遮住。
“有沒有黑色T恤——”
剛回頭,陰影在眼前罩下。沒開燈的室內,窗帘緊閉,能見度變低,連咫尺間的空氣都好似稀薄三分。對上那雙漆黑的眼,墜入池底的溺水感捲土重來。
“什麼時候學會游泳的?”終憶還在心窒的沉默里,忽聽得他低聲問。
她背抵在櫃前,他的身影壓過來時,兩人間只留有一絲風才能溜過的縫隙。
“你轉學之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