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大排檔很小,江楚去櫃枱點餐,一份鮑汁撈飯,一碟叉燒,一份菠蘿油,再加一份雲吞,付錢的時候掏的是歐元。江少珩看着店主用粵語小聲抱怨了一句,但還是把歐元收下。江楚便用英文說:“Keepthege.”然後跑回來坐下,腳底下像是裝了彈簧,一蹦一跳。
江少珩忍不住微笑:“你什麼時候來的香港?”
“沒來多久,”江楚手肘撐在桌上,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哥哥,“看到你朋友圈說比賽,就想去嚇嚇你。”
江少珩馬上捂住心口,很配合:“讓你嚇死了。”
江楚“咯咯”地笑起來,又馬上作出審問的神情,眯起眼睛看他:“老實交代。”
“交代什麼?”
江楚“哼”一聲:“媽媽都跟我說了。”
菜端上來了,江少珩把菠蘿油往妹妹面前推了推,諷刺地說:“原來你看得到媽媽的信息啊?”
“看得到啊。”江楚理直氣壯,“我只是從來不回。”
“你也從來不回我。”
“胡說!”江楚睜大了眼睛,“我明明回過你三次。”
江少珩無奈地笑了一聲,只好轉移話題:“媽媽跟你說了什麼?”
“說你把她趕回了多倫多,還說你要跟她斷絕關係。”江楚“嘶”了一聲,朝江少珩比了個大拇指,“牛啊!”
她一向覺得自己才是家裏的逆子,江少珩只會沉默着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下去了就揮刀傷害自己,從來沒想過他爆發起來也可以這麼絕情。
江少珩的表情十分平靜:“我沒這麼說。”
江楚:“但你確實跟爸爸斷絕關係了是吧?
江少珩低頭吃飯,沒否認。他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把江晟跟庄辛蕊又在一起的事情告訴江楚,但想了想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江楚“啪啪”的鼓掌,只恨自己當時不在現場。江少珩拄着筷子,撐住自己的下巴,打量着妹妹,懷疑她是因為知道了自己跟家裏鬧了這一場才終於決定不再生他的氣了。
“楚楚,”他叫她,“你為什麼來香港?”
江楚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菠蘿油的酥皮在她指尖簌簌地落下,她嘴角蹭到了一點黃油。江少珩拿了一張紙巾,幫她擦掉。等着江楚慢慢地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然後她低下頭,指尖在桌上碾碎酥皮碎屑。
“她病了。”江楚輕聲回答,“乳腺癌。”
江少珩愣住了。這個“她”沒有別的可能,但他完全不知道。
“怎麼會……”江少珩不知道該說什麼。江楚的神情非常平靜,繼續吃她的菠蘿油。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更多的酥皮掉下來,“就在動手術前立了一份遺囑,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我。是律師給我打的電話。”
江少珩的心提起來:“那她……”
“哦,她沒事。”江楚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期而已啦,現在把乳腺移除,醫生說沒事了。還立遺囑,搞得那麼矯情。”
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笑了,但是江少珩沒笑,他看着江楚,於是江楚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低下頭,一片一片地撕開菠蘿油,酥皮在桌上掉出了一小片金黃的沙。
“Hannah呢?”江少珩問她。Hannah是江楚現在的德國女朋友,她在英國讀時尚管理那會兒的同學,畢業以後就跟着人家回了柏林,江少珩在Instagram上關注了她們倆,她們倆今年還聯合創立了一個牌子,江楚又打理品牌又自己上陣當模特,看起來投入了很多,不像是能隨時抽身的樣子。
“Hannah知道你為什麼來香港嗎?”
“不知道。”江楚苦笑了一聲,“我最近覺得,其實我和爸媽挺像的。”
江少珩輕聲道:“胡說。”
“真的,”江楚終於把那塊倒霉的菠蘿油放下了,“你有沒有發現,雖然你特別聽話,但你跟他們倆都不一樣。我再怎麼叛逆,最後還是變成了他們倆的樣子。”
江少珩沒有理會她這一句話,只問她:“那你準備怎麼辦?”
“就是不知道呢。”江楚還是苦笑,“Hannah不是許老師。”
她當初可以為了蘇俐毫不猶豫地離開許瀾,因為她不在乎。那只是一場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的遊戲。可是Hannah不一樣,她們已經一起建造了很多東西,一份愛情,一個品牌,一種生活,還有一個未來。
江少珩看着妹妹:“你還愛她嗎?”
江楚微微挑了一下眉,想了許久,然後說:“我都不知道你在說哪個她。”
於是江少珩也不知道說什麼了。江楚看着他的神情,眉頭輕輕皺着,眼神極其專註,冥思苦想着一個她怎麼也得不到的答案。她知道自己當然是愛着Hannah的,那時候她離開了家,像一葉扁舟漂在水上,風吹到哪裏就把她帶到哪裏,是Hannah請她一起去柏林,重新給了她一個家。江楚覺得她對蘇俐的愛像一棵樹,從童年時代就生根發芽,在漫長的歲月里長得枝繁葉茂,即便被粗暴地砍下來,也還剩下一個樹樁,像心口上一塊巨大的傷疤。相比起來,她和蘇俐的愛是完全反世俗的,純粹的,更接近歌詞裏唱的那種……epiclove,史詩一般的愛情——儘管她每次這樣想的時候都會覺得對不起Hannah,但這一份感情似乎顯得更加世俗。去掉她們是同性的部分,一樣是搭夥過日子,合夥做生意……就像她的父母。
所以她更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得很對,江少珩才是這個家裏唯一的逆子。他的愛情才是“史詩級”的。他會為了愛傾其所有,不顧一切,他不會陷入像她這樣兩難的境地,因為他不會愛上別人,也不會在感情里摻雜這麼多“世俗”的部分。他就是能夠活成這個樣子。江楚有的時候都忍不住想,難道是爸爸媽媽曾經背着她教過哥哥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嗎?她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裏學會過忠貞,或者純粹而無條件的愛,可是江少珩好像天生就會,對媽媽,對她,後來對展言,他都是這樣去愛。還是說小時候那些小報編的都是真的——只有她才是父母親生的,江少珩只是他們家為了香火去抱養的。
“好啦,”江楚笑了笑,拿起勺子吃她那碗已經涼掉的雲吞,“你別為了這種事分心,明天還要比賽呢。”
江少珩:“明天比完了,我去看看……”
他頓了一下,好像在猶豫應該如何稱呼。叫“蘇阿姨”顯得怪怪的,於是他只好別彆扭扭地說,“Lily.”
這副扭扭捏捏的樣子不知道哪裏逗了江楚,她笑得眉眼都彎起來,說:“好啊。”
江少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笑容:“明天去看我比賽嗎?”
“沒買票。”江楚咽下一個雲吞,說得很含糊,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你彈琴有什麼好看的……”
從小到大早看膩了。但她這句話還沒說完,抬頭撞見了江少珩的眼神,只好“嘿嘿”一笑:“一個初賽而已啦,你肯定可以的嘛……到時候去維也納決賽我再來看唄?”
江少珩還是看着她,一臉“吾妹叛逆傷透我的心”的表情,江楚只能舉手投降:“啊呀,知道了知道了……”
兄妹兩個吃完飯就分開了,江楚回蘇俐那裏,回去之前還特地繞了遠路去買一份營養湯。江少珩則自己回酒店休息,展言都沒敢來打擾他,讓他自己調整心態。到睡前江楚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問能不能再弄一張票,蘇俐知道以後也想來看江少珩比賽。江少珩再去問陳文鐸教授,得知票不好搞了,但是她們作為家屬可以進後台。
第二天蘇俐果然和江楚一起到了,還捧了一束鮮花,祝福江少珩比賽順利。倒是弄得江少珩很不好意思,蘇俐才是病人,卻給他帶花。陳文鐸搞不清楚,只知道江楚是妹妹,看蘇俐的年紀,還以為她是他們倆的媽媽。也不知道他是不清楚江少珩的媽媽就是金小敏呢,還是已經不記得金小敏長什麼樣子了。江少珩兄妹面面相覷,都尷尬得不得了,唯獨蘇俐不緊不慢地笑道:“他們的媽媽沒空過來,我是小姨。”
“哦!”陳文鐸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着就像一家人,顏值都很高嘛!”
蘇俐笑得更加舒展。其實她見老了許多,沒有一般病人的形銷骨立,反倒像個氣球一樣被吹鼓了似的。她不再演戲,也不再出現在公眾面前,便不像金小敏那樣仍舊對自己的外貌如此嚴苛。身上一件很飄逸的波西米亞風亮色長裙,因為化療沒有頭髮,就在頭上包了一塊同樣色系的絲巾——看起來就是個人們印象里最典型的女畫家形象。江少珩看着她,感覺她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老去,正因為這種坦然和舒展,她美得愈發驚人。
後台還有不少選手的家長,都在合影。陳文鐸便說幫他們一家人也拍個照,蘇俐還有些抗拒。港人迷信,忌諱與病人拍照,她怕對江少珩不好。但江楚已經自覺地把手機交給了陳文鐸,蘇俐便也只好對着鏡頭笑了笑。陳文鐸拍了好幾張,等到江少珩上台了,江楚還在看那幾張照片。蘇俐和她一起站在後台的員工通道里,輕輕推了她一下:“少珩要彈啦!”
江楚便抬起手機,拍了一下江少珩。
蘇俐無奈地笑了笑,也從幕布後面去看江少珩。他側對着觀眾彈琴,她們站得又高,看下去就只有一個用髮蠟抓過的頭頂了。整個音樂廳安靜得落針可聞,江少珩調整了一下坐姿,兩隻手都放到琴鍵上空,卻沒觸到,然後他五指張開,微微抬頭做了個深呼吸。
拉赫瑪尼諾夫的旋律悠悠揚揚地從江少珩指尖下流淌出來。江楚卻再沒費心多看一眼,只顧着手指翻飛在手機屏幕上。蘇俐像是有點兒累了,靠在牆上,眼睛仍然看着江少珩,口中卻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江楚的手指停下來,渾身僵直,一句話都沒有說。
蘇俐也是好一陣沒有說話。她知道江楚在跟誰發信息,儘管江楚總是在她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這次回來以後,她們的關係微妙得難以盡述。江楚長大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她很少像以前那樣跟蘇俐撒嬌了,也開始在蘇俐面前藏事兒了。很多事她都不談。既不談當初蘇俐說過的那些絕情的話如何傷她,也不談蘇俐把她寫進遺囑她是什麼感受,甚至不解釋她為什麼突然來了香港。她住在蘇俐那裏,但是只睡沙發。蘇俐虛弱得只能卧床的時候,江楚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蘇俐從未覺得她們的關係這麼像長輩和晚輩過,甚至連江楚的體貼都有了“孝順”的味道。
“你知道,你不用對我有什麼責任的。”蘇俐終於把視線投到江楚身上,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鋼琴聲蓋過去。江楚好像沒聽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蘇俐開了個玩笑:“我的財產也不多,不是要你來給我送終的意思。”
江楚冷冷地打斷她:“你又要趕我走嗎?”
幾個重音接連奏響,三角鋼琴雄渾地響徹了整個音樂廳。江少珩整個身體都跟着手臂大幅度地擺動,但兩個女人都沒有看他。
江楚把手機放起來,臉上帶着一種蘇俐很熟悉的決絕表情。
“現在媽媽已經管不了我了。”她很輕,但又很堅決地對蘇俐說,“現在誰也管不了我。”
蘇俐還是很溫和的樣子:“這跟小敏沒有關係。”
江少珩彈完了一串音階,好像珍珠滾了一地,然後戛然而止。他的手一下子抬到空中,寂靜在餘音中蔓延,江楚也沒有說話,她們在琴弦的震顫里對視,然後在中止里緩慢地溺死。
直到江少珩下一個音落下,蘇俐才又開了口:“楚楚,我老了。”
江楚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多麼新鮮,好像她第一天知道她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蘇俐笑了,很寵溺,彷彿覺得她這樣的不耐煩都是可愛的。
“我比當年更老了,”她耐心地對江楚說,彷彿在跟江楚解釋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來的,“而且只會越來越老。會有更多的病,更虛弱,更沒用。我的想法也會隨着身體的狀況改變,我會變得固執,怯懦,不願意接受新鮮的東西。你想旅行的時候,我會沒有力氣出門;你穿新潮衣服的時候,我會理解不了好看在哪裏。你會眼睜睜看着你所愛過的那個我慢慢從我身上消失,但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所以還有足夠的時間給我們彼此憎惡,直到你也變成一個老人。”
江楚的臉白了。江少珩還在彈,她突然在那一瞬間遷怒了哥哥。為什麼要選這首曲子呢?太宏大了,也太憂傷了,彷彿在給她們奏響一場緩慢的謝幕。這就是她想要的“史詩般的愛情”,可是她忘記了,“史詩”本來就是用來形容死去的東西的。
蘇俐抬起手在她頰邊揩了一下,江楚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
“我愛你。”蘇俐的聲音那麼溫柔,好像很久以前她把她抱在懷裏,安撫着受到驚嚇的小女孩,“我會一直都愛你。和你媽媽沒有關係。”
然後便沒有聲音了,江楚看到她嘴唇動了一下,然後又變成了一個無限哀傷的笑容。
她們只能到這裏了。
江楚閉上眼,聽見重音在很遠的地方連續不斷地響,輕而易舉地把她震碎。
“為什麼還要跟我說這個呢?”
“因為我希望你記得這個。”蘇俐把手放下,“希望在你以後的人生里,想起我的時候不是痛苦和遺憾,而是確定地被愛着。因為你的人生還很長很長。因為我希望你快樂。”
音樂廳里充斥着震耳欲聾的寂靜,江楚站在一片廢墟里,看見哥哥在遠處站了起來,朝着評委和觀眾鞠了個躬,然後掌聲如雷一般響起來。
江楚機械地跟着鼓掌,江少珩在原地轉了半個圈,抬起頭尋找她。於是她努力地朝哥哥露出了一個笑容,更用力地鼓掌。江少珩笑了,朝她擠了一下眼睛。掌聲仍不止息,他轉回去,面對着觀眾再次鞠了一個躬。江楚用力呼吸着,提醒自己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她經歷過一次了。沒關係,她早就預料到這一天了。沒關係,她不疼。她轉身跑下去,要去後台接江少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看到哥哥的一瞬間,她一下子撲了上去。江少珩有些意外地接住她:“怎麼啦?”
江楚搖搖頭:“沒什麼……你彈得好。”
江少珩不信似的:“彈得好嗎?”
江楚用力地點點頭,眼淚大顆地墜下來:“好。”
江少珩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江楚還在用力地呼吸,好像她突然忘記了如何呼吸,每一下都需要大腦來提醒,而她的肺不情不願地工作着,每呼出一口氣都沉得像要就此罷工。她突然覺得哥哥的目光都是一種不能承受的重量,於是她又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江少珩的脖子。
“楚楚……”江少珩在她耳邊問她,“蘇阿姨呢?”
江楚沒回答。
江少珩想把她從身上扒下來,又問:“蘇阿姨呢?”
“走了呀!”江楚笑了,語調輕快地揚上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江少珩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什麼,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那麼心疼,讓江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心疼什麼呢?她不疼呀。
江少珩沒再說一個字,只是緊緊地把江楚抱緊了懷裏。他穿着漿洗得很硬的正裝,像一副盔甲,但是溫的。江楚聽見他的心跳鋪天蓋地落下來,平穩地,慢慢地,擁住了她。她閉上了眼睛,又說了一遍:“她走了。”
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