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01年5月13日
顧向渝坐在病床上,左手拿着手機按着號碼,右肩因為刀傷還不敢動作,電話一直沒打通。她的妻子陸雪梅就坐在床邊的馬扎子上,手裏拿着飯盒,說道:“老顧,吃飯了!”
“沒看見忙着呢?等等再說!”顧向渝頭也沒抬不耐煩地說。
“我還不伺候了!我回去照顧孩子。”說完把飯盒往床頭柜上一摔,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向渝無動於衷,繼續按着號碼,終於打通了警隊的電話。
“誰啊?”
“林遠航。”
“我是師父。那個案子怎麼樣了?”
“方漫虹嗎?還是沒有眉目啊,師父,你的身體恢復地怎麼樣了?”
“好多了,咱倆抓的那個呢?叫鄭福貴的那個,跟方漫虹案有沒有關係?”
“審過了,不是!咱倆發現的屍體是他老婆。咱倆問他30號晚上在哪,他吞吞吐吐的,其實那天他沒在家。鄭福貴的老婆在外邊有人了,那天晚上他跟蹤老婆出去了。本來他是想挽回的,沒想到那兩人不但想私奔,還想把他辛苦攢下的錢全部斂走,被藏在門外的他聽見了。當時鄭福貴就動了殺心,但是怕對方兩個人,自己不是對手,就悄悄的地回家了。他老婆那些天一直沒回家,鄭福貴原以為他們早就跑了,殺心也淡了,想着就當沒這回事。沒想到11號上午,老婆突然回家,二話不說就去房間拿存摺,明目張胆地要跟情夫私奔,鄭福貴氣急了,惡向膽邊生,就把她殺了。還沒處理好現場呢,正好咱倆過去。”
顧向渝嘆了口氣,既有對鄭福貴案的遺憾還有對方漫虹案的失望,忐忑地問道:“方漫虹的案子跟鄭福貴有關係嗎?”
“沒有。已經審過了,不是他。”
“方漫虹的案子有線索了嗎?”
“沒有。全市有解剖技能的人都查遍了,沒有一個符合。”
“接下來怎麼辦?”
“”最近又出了幾個案子,咱們的人手不夠,可能會留下幾個人專門負責這個案子,聽說要是再破不了案就掛起來了。那兩口子怪可憐的,一直看不到希望,可能要暫時回老家等消息了。”
方慧伍和韓萍悲傷而失望的臉龐彷彿出現在了顧向渝的眼前,似乎能看到他們幽暗雙眼,像黑洞一樣絕望,“對了,方漫虹的玉佛還給他們了嗎?”
“不知道啊。”
“好了,我知道了,掛了。”
“師父,您得多休息,別想案子了,這幾天太忙了,明天我再去看您。”
“不用,前幾天不是來過了?好好辦你的案子!”
顧向渝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警隊一趟。光是用一隻手穿好衣服就夠費勁的,還要躲着護士的“監視”,好在兩個護士沒注意到逃跑的顧向渝。他走到路邊打車,醫院門口最不缺的就是出租車,很快就來到了警隊,他覺得有必要親自把玉佛送還給方慧伍夫妻,這是他們的念想。
顧向渝趕到了大學,手裏緊緊地攥着那個玉佛,他一直都是唯物主義者,只問蒼生不問鬼神的他似乎在祈求佛祖保佑,為世間伸張正義。
不管是出於善良還是出於愧疚,學校保衛處的那個房間一直讓方慧伍和韓萍免費住着。顧向渝敲門的時候,方慧伍有些吃驚,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跟自己交流了,他並不知道顧向渝受傷的情況,以為又碰到了一個官僚分子,出來走走過場就消失不見了。
方慧伍看着顧向渝,手中的煙也彷彿停止了燃燒。而顧向渝看着他們的模樣,好像上次見面已經幾個世紀一樣遙遠,兩人蒼老了許多,眼神空洞,像失去了靈魂的木偶。
顧向渝和兩人對視了良久,不知道該怎樣開始他們之間的談話,他內心渴望兩人先開始詢問,那樣說明他們還心存希望,可是久久不見他們說話,他只好打破沉默,問道:“方師傅,你們要回去了?”
韓萍正在收拾行李的手輕輕一頓,又繼續收拾的動作。
顧向渝看出來,他們兩人對自己、對警察非常失望。不過,方慧伍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繼續抽煙。
“這個玉佛,法醫已經檢測完了,現在我過來還給你們。”
韓萍一把搶過,捧在手心裏,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看到這一幕,顧向渝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將心比心,熱血湧上了他的腦門,用堅決的語氣說道:“我保證,一定抓到兇手,為方漫虹討回公道!”
“你拿什麼保證?”韓萍質問道。
“我……”顧向渝啞口無言,以他們掌握的線索,這件案子其實毫無頭緒。
“顧隊?我沒記錯吧。”方慧伍抽了一口煙,慢慢地說道,語氣中充滿着諷刺和不屑,諷刺他作為案件的負責人卻一個月都不露面,而如今卻來賣好。
顧向渝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但是他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受傷的事情,顯得他在找借口,“沒錯。”
“你知道嗎?保證大部分時候都是騙小孩子的。我們需要的不是借口,而是結果。”方慧伍悲憤地說道。
顧向渝感覺自己背上的傷隱隱作痛,被擊打的頭也有些眩暈。他覺得已經沒臉留在這裏,只好轉身離開,步伐甚至有些踉蹌。
“我保證!”顧向渝用決絕的語氣說道,然而聲音低沉,慧伍夫妻並不能聽見他的保證,這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2005年3月31日
小張坐在辦公桌后整理案件材料,不時看看牆上掛的鐘錶,心裏盤算着,‘快下班了,今天不忙,終於有空了。隊長也有失算的時候,那對夫妻看來是不來了。’
“同志……同志?”
小張還沉浸在喜悅中,沒有聽見有人叫他,第二聲才把他從美夢中喚醒。他抬頭看去,正是隊長說的那對老年夫妻。男人頭髮花白凌亂,眼神里充滿落寞疲憊,額頭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溝壑,衣服破舊,已經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女人的情況更加糟糕,除了同樣的不修邊幅,她的臉色煞白,嘴唇抿着,看不到一絲血色。
“你們找誰?”
“顧向渝警官。”
‘隊長還真是料事如神,還真有一對老夫妻今天找他。’小張心想。
“他今天不在,出去辦案了。”
“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準,可能很晚才回來。”
男人聽完,默默地攙扶着女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看起來,他們是要在這裏等着顧向渝辦案歸來了。過了一段時間,妻子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她看起來十分疲憊。丈夫輕輕得摟着她的肩膀安靜地等待時光流逝,他坐在那裏,就像樹一樣挺拔,又像山一樣深沉。
“案子終於破了,今天慶祝一下,怎麼樣?”說話的是杜鐵軍,他出現的時候總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咦?這不是方師傅嗎?韓師傅!”
方慧伍抬頭看着杜鐵軍,說道:“杜警官,顧隊回來了嗎?”
他們的說話聲吵醒了昏睡中的韓萍,她睜開眼睛,看着杜鐵軍,滿懷希望。
“早回來了啊!”說完這句話,杜大嘴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自從方漫虹的案件發生后,每年3月30日,方慧伍夫妻都會來警隊詢問案件的進展,而且每次都點名找顧向渝。這次肯定是顧隊故意躲着他們。嘴太快容易惹禍!
“這位小同志怎麼說她出去辦案還沒回來?”韓萍搶着說。
“這個,可能又有案子出去了吧。”杜鐵軍只好回答。
“顧向渝,你給我滾出來!當年你怎麼保證的?不敢出來了,你的膽子被狗吃了!”韓萍一邊大喊大叫,一邊要往裏邊闖,方慧伍只能死死地拽着她。幾個年輕的警察從來沒見過往警隊闖的,一時間竟然愣在一起,不知所措,然後反應過來迅速攔住韓萍。
“輕點!輕點!”杜鐵軍大聲喊着,怕這些年輕人用力過猛,傷到韓萍。
“韓師傅,有事說事,可別罵人!”林遠航從裏邊沖了出來,大聲說著。顧向渝就跟在他後邊,手想拉住林遠航,但是被他一甩掙脫了。
韓萍不理會林遠航,繼續罵到:“你配當警察嗎?這都多少年了,案子一點進展都沒有!第一次你們找不到,第二次你們還是找不到!還不趕緊脫了回家,呸!還要臉嗎?”
“韓師傅,我警告你,你再這樣無理取鬧我可對你不客氣了!”林遠航憤怒地說道。
“行啊,案子破不了,壞人抓不住,抓老百姓你們倒是很擅長,來呀,抓啊!今天你要不把我抓進去,你就是王八蛋!”韓萍說著,把雙手伸出來。
“好好好,我今天就……”
“閉嘴!林遠航你給我閉嘴!”顧向渝歇斯底里地喊道。
“師父,我……”
“我沒你這個徒弟,滾進去,給我滾進去!”顧向渝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已經聲嘶力竭。林遠航感到十分委屈,明明是替師父出氣,反而成了自己的過錯,他轉身快步走回了辦公室,把門摔的驚天動地。
顧向渝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說道:“對不起,方師傅,韓師傅,是我無能,沒有給你們討回公道,”說著,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臉上留下了五道紅手印。“我知道你們心裏有氣,你們打我一頓出出氣。”
韓萍想抬手打他,最終沒有下得去手,只能無力地癱軟在方慧伍的懷裏痛哭。
“走吧!這是咱們的命!”
顧向渝耳朵里傳來方慧伍低沉的聲音,看着他扶着韓萍慢慢地,默默地離開,走到門口,意味深長地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2005年4月1日
顧向渝看着林遠航坐在辦公桌后抽着煙,已經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學會的,也覺得自己昨天氣頭上的話有些過分,走到他面前討好地微笑着說道:“怎麼,還生師父的氣呢?”
“沒有。”林遠航始終低着頭回答。
“都寫在臉上呢。咱們師徒倆探討個問題,他們是什麼人?”
林遠航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顧向渝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道:“他們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他們沒有多大的理想,只是渴望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無災無難。孩子出了這樣的慘劇,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你現在還不清楚。你入警的時候宣誓怎麼說的?服務人民,矢志不渝,保障人民安居樂業!我們做到了嗎?沒有找出兇手,為他們伸張正義,這就是我們的錯!面對一個刑事案件,他們能做什麼呢?不就是指望我們嗎?所以讓他們罵兩句出出氣沒什麼關係。”
顧向渝略微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見他們嗎?”
林遠航抬起頭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答案。
“2001年5月13號,這是一個我永遠都會記得的日子,那天,我向他們保證,也是向自己保證,一定會找到兇手,還他們一個公道!四年過去了,眼看着破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覺得沒臉見他們,也害怕見他們。每次見面,不光是面對他們,同時也是面對我自己。這幾年,我總是借口工作太忙,案件太多,其實心裏知道,這件案子根難破了。”
林遠航是個心軟的人,更何況是陷入深深自責中的師父,安慰道:“當時沒有留下太多證據,換誰負責都無濟於事,您也不用太難過。”
“可是作為警察,我們儘力了嗎?沒有!當時城裏還有很多地方沒有調查。也許多調查一天,多調查一個人就能破案!也許我們距離兇手只有擦身而過的距離!”
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一個面目慈善的人,背後卻是沾滿鮮血的兇手,一個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卻是作案累累的罪犯。這是林遠航職業生涯曾經遇到過的案件,但是城裏幾百萬人,總不能一個一個都調查,這種方法未免顯得太笨了!
“算了,不說了!今天晚上來師父家,咱爺倆喝一杯。”
“我不去。”林遠航還在鬧彆扭,好像這是他的尊嚴一般。
顧向渝苦笑着說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倔了!今天是你師娘的生日,她叫的你。”
“那好吧。”
下班的時候天還大亮,顧向渝先回家準備飯菜,林遠航則要準備生日禮物需要晚去一會兒。
他跑到商場裏轉了幾圈,依然沒有挑到合適的禮物,對於中老年人來說,似乎只有衣服才適合,他最終只好買了一身衣服后抓緊時間向顧向渝家走去,當他到家的時候,菜已經擺在了餐桌上。
“小林來了,咱一會兒吃餃子,快坐下陪你師父先喝酒。”陸雪梅滿面春風地說道,印象中,他的師娘很少這樣笑。
“師娘,不用麻煩,你先試試這身衣服,看看合適不。”
“還帶什麼禮物啊,我包完餃子再試。。”
“讓你試你就去試,包餃子急什麼?”顧向渝在旁邊插話。
“我不是怕小林餓了嘛!那我現在就去。”說完,陸雪梅先去洗了手,然後才拿着衣服進卧室。
“你師娘很久都沒這麼高興了!坐,咱爺倆先喝着,讓她自己試。”
“行!”林遠航爽快地答應,坐了下來。
“你師娘知道你喜歡吃,特地給你買的燒雞,嘗嘗!”
“段家的!”
林遠航來到這個城市,最喜歡吃的就是段家的燒雞,他用手抓起一個雞翅就咬了起來,然後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吁,“嗯,香!”
“坐!”顧向渝說著,拿起酒瓶就要往林遠航的酒杯里倒。
“師父,我來。”林遠航接過酒瓶在顧向渝的杯子裏倒了滿滿的一杯,然後才把自己的杯子倒滿。
“先喝一個!”顧向渝端起酒杯,林遠航趕緊端起,兩人喝了一口,林遠航拿起筷子,看着桌子上的六個菜,段家燒雞、豬頭肉拌黃瓜、紅燒鮁魚、老醋花生、青椒炒肉和一大碗排骨湯,笑着說:“都是我愛吃的,還是師娘知道我的口味!”
陸雪梅又出來,已經換上了新衣服,微笑着問:“怎麼樣?合身嗎?”
“合身合身。快去包餃子!我們爺倆都餓了。”
“死老頭子!看都不看就說合身!”
還是林遠航走到陸雪梅身邊,看了看,說道:“好像有點大,明天我拿去換。”
“不用換,正好,我喜歡穿寬鬆點的。你師父就是個餓死鬼投胎,一天到晚喊餓,我換下衣服來就去包餃子。”
“別聽我師父的,不急。”林遠航笑着說。
陸雪梅笑着進屋換上舊衣服,又出來繼續包餃子,顧向渝和林遠航則繼續喝酒。
有個疑問一直在林遠航心中,“師父,我師娘怎麼一進卧室就好長時間?”
“注意到了?”
“嗯。”
“裏邊是我倆的兒子,癱瘓了!”
“怎麼……”林遠航話說半句,不知道怎麼問下去。
“他是我們的驕傲。”顧向渝喝了口酒繼續說道,“這孩子,從小要強,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年年都是三好學生,誰見了不得誇兩句?高考那一年,有一天上學路上,他正好看見有人跳河自殺,他學過幾天游泳,二話不說就跳進去救人了。結果那人救上來了,等周圍的人把他救上來的時候,就成了植物人,醫生說是大腦缺氧造成的,以後就只能癱在床上了。”
顧向渝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什麼時候能醒?我現在最怕的就是他死在我們倆個後面,到時候誰來照顧他?”
“我能看看他嗎?”
顧向渝點了點頭。林遠航輕輕地走到門口,又輕輕地推開門,好像是怕吵醒病人,如果真的吵醒了,顧向渝會高興地蹦起來。往屋裏看去,只看見一個年輕人躺在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毯子,看不清他的臉色。
“你師娘照顧的好,別人家有個長期卧床的病人,非得長背瘡不可,可是安良從來沒長過。她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就是盼望着有一天醒來,乾乾淨淨的,然後娶妻生子,這一輩子能再……不說了,咱們繼續吃飯。”
林遠航知道,再說下去,師父的眼淚恐怕就會掉下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師父身上還有這樣的故事,心中還有這樣柔軟的地方。
兩人坐在那裏,這個沉重的話題令原本愉悅的心情降了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餃子已經煮熟端了上來。
“你倆怎麼愣着不說話啊?小林,快嘗嘗!”
“好嘞。”
林遠航夾起一個水餃放進嘴裏,燙的水餃在嘴巴里換了來回變換位置,從左嘴邊挪動到右嘴邊,又從右嘴邊挪回來,終於感覺不太燙了,咬下去,聞到了一股奇怪而熟悉的味道,馬上吐了出來。
顧向渝笑着說道:“茴香肉的餡子,吃不慣吧!好多人都吃不慣這味道。媳婦兒,我早就跟你說了,小林不一定吃得慣,你非不聽。沒事兒,還有別的餡兒的,一會兒再吃。”
“我不是吃不慣。我的老家家家戶戶都種茴香,我從小愛吃,可是我許過願,不能吃。”
“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的父親是個海員,每年出海的時間比在家待的時間長。自打我出生起,我見他面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我九歲那年,他出海遇到海嘯,一船人都沒回來。是我母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她又沒什麼文化,為了供我讀書,她只能出去干一些粗活,有時候要打幾份零工,不容易。我十六歲的時候,母親診斷出胃癌晚期,救不活了!老家有個神婆,據說很靈,就請回家看看,她說,我這輩子戒掉茴香興許就能救回來。我就聽她的,許了願,發誓這輩子都不再吃茴香了。您也知道,這種事情不能當真,人沒救回來。可是茴香我也不再吃了,就當做是對母親的紀念。”
顧向渝聽完林遠航的話,說道:“在我們老家,茴香可是好東西。它跟回鄉同音,所以,每當有遠行的親戚好友回家,總要煮上一盤茴香肉的餃子,算是為他們洗塵。以前父母都在的時候,回老家,只要上這麼一盤茴香肉的餃子,心裏別提多踏實了,就感覺自己終於到家了,內心終於找到了歸宿。我只要聽到《故鄉的雲》,馬上就會想起茴香肉餃子的味道,別提多香了!將來我退休了回老家生活,到時候,天天讓你師娘做茴香肉的餃子吃,到時候,別忘了去看看師父,一定給你做。對,你剛說了不能吃,你師娘是把你當自家人了!”
林遠航聽完,心裏覺得說不出的溫暖,感覺到了家的氣氛,這種久違的感覺已經離開了自己八年。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又重新夾起一個餃子,塞進嘴裏,胡亂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真香啊!”
2006年4月2日
老周來到雲鴻小區,作為一名工作了幾十年的老民警,老周對縣裏的情況十分了解,豪不費力地就找到了這裏。昨天,老同學顧向渝打來電話,請他幫忙尋找並看一看方慧伍夫妻。這是因為每年的3月31日,他們都會準時去找顧向渝,一切就像約定好一樣,可是今年他們爽約了,顧向渝有些擔心他們。
老周聽說過那個案子,因為受害人是本縣的,當年在縣裏傳的沸沸揚揚,各種猜測都有,可是隨着時間推移,慢慢地沒有人再去討論,直至被人遺忘。可能是因為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很難記住別人的痛苦。
老周迅速找到15號樓203室,這是一座建築時間已經超過20年的老樓房,面積大約70平米。敲了十幾下門后,沒有回應,反而是對面的門開了。
“別敲了,人不在。”鄰居大媽說完之後才發現門外站着的是一個民警。
老周有些詫異,問道:“去哪了?”
“搬走了。”
“什麼時候?”
“有一年了吧?”大媽仔細搜索自己的大腦,得出了這麼個不確定的答案。
“搬哪去了?”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自從那件事之後,你知道那件事吧?”在得到了確定的答覆之後,她繼續說道,“他們倆口子就很少出門了,也不愛跟人說話,我們的接觸就少了。”
“他的老家是哪的?”
“離這挺遠的城市,不過老家應該沒人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記得好些年前,老方的父親去世后,他就把他母親接過來一起住了,聽他說老家已經沒親戚了。就那件事發生后沒幾個月,他母親就去世了,以前挺硬朗的一個老太太,說走就走了。兩年沒了兩個孩子,這種打擊老太太可受不了!真可憐!”
老周更加疑惑:“你說兩個孩子?”
“你們不知道嗎?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就在出事前一年,小女兒就已經走丟了,一直沒找到。”
“你說她們是雙胞胎,小女兒當時也得20歲了吧,還能走丟?離家出走嗎?”
“那可不是!小女人腦子不靈光,就是大家說的痴獃。”
“噢……她是怎麼走丟的?”
“這誰能說得清,說不定一出家門就不認路了。”
“當時沒報警嗎?”
“怎麼沒報?找了幾天沒找到就算了,畢竟不跟正常人一樣,誰知道跑哪去了。”
“附近有沒有他們的熟人?”
“有,前面那座樓姓馬的,跟他家特別熟。”
“好,謝謝!”
老周來到前面的14號樓,轉頭望去,15號樓牆面的漆大部分已經掉色,時光和雨水將它變得破舊不堪,他不禁發出家破人亡的感嘆。
很快就找到了馬家,還未敲門,老周已經聽到了房間內穿出來的爭吵聲,好像是為了兒子的工作。他敲了敲門,裏面平靜了下來,但是沒有人回應。老周繼續敲門,終於傳來一聲不耐煩和帶着怒氣的女聲。
“誰啊?”
“警察。”
這一聲比什麼都管用,普通人的內心深處是畏懼警察的,開門的女人有60多歲,臉上尚自帶着愁容,問道:“找誰?”
“方慧伍家搬哪去了?”
女人急切地問道:“怎麼了?案子破了?”
“沒有。你知道他們搬哪了嗎?”
女人搖搖頭說道:“不知道。”
“你們不是關係很好嗎?”
“以前是,案子發生后就變了。他們兩個變得特別沉默,後來我們就偶爾地去看看他們。”
“他們有可能搬到哪去?”
“我想應該是搬去嬴河市了。”
“你怎麼知道的?”
“搬家之前的一天,我們去看老方夫婦,正好來了個電話,聽着像是關於買房子的事情,我們那才知道他們要搬家,當時好像聽老方說了一句嬴河。”
“具體地址知道嗎?”
“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說。不過,他們一個月會給我們打個電話,詢問小女兒有沒有回家,別的也不多說。”
老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知道他們打來電話的號碼嗎?”
“不知道,我家的座機還沒有來電顯示。”
“好了,多謝你了。還有,家庭還是要和睦,別吵了。”
老周迫不及待下樓,拿出手機打給顧向渝。
2006年5月9日
顧向渝這是第五次來到晨星小區,自從老周給他打完電話后,他就到房管局調查方慧伍夫妻的購房記錄,很輕鬆地就找到了他的新住所。可是前四次來,他都無功而返,他們不在家。
晨星小區9號樓606室就是方慧伍夫妻一年前購買的房子,這裏與發現方漫虹遺體的街道僅僅相隔一條街。為此,他們拋棄生活了一輩子的環境,或許只是想離女兒更近一些。
這次又讓顧向渝失望了,兩人還是沒在家,這令他懷疑自己得到的信息不對或者是他們雖然買了房子但是並沒有住進來。他只好先回家,只有正常下班的時候他才能過來看一下。
小區花壇旁邊種着幾棵柳樹,它們垂下的枝條成年人一抬手就能夠到,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歷史了。樹下有一群老人聚集在一起,或兩人一對下象棋,或四人一桌打麻將,又或者五六人一組打撲克,周圍還圍着一圈人觀看戰況,不時發出一陣陣大笑或不時指點幾句迷津,巴不得自己上陣。顧向渝路過這裏,羨慕他們有這麼多時間可供揮霍,不覺多看幾眼,猛然發現方慧伍就在這群圍觀者中間,他站在這些老頭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很顯然,他的注意力不在牌局上。他不時地挪動位置,傾聽那些老人們的閑聊。
顧向渝走過去拍拍方慧伍的肩膀,“方師傅。”
方慧伍回過頭來,看見顧向渝站在自己身後,感到十分驚訝。他離開人群,兩人走到人少的地方,在花壇的水泥圍欄上坐下。顧向渝跟着在距離他一米的地方坐下,然後掏出煙給他遞了一支點燃,自己也點燃一支。
“今年怎麼沒來警隊,對我們很失望吧!”
一陣沉默過後,方慧伍說道:“失望肯定有,不過世界上的懸案不計其數,不是你們的能力能控制的。”
顧向渝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說道:“你們怎麼搬到這來了?”
“漫漫從小怕黑,怕孤獨,案子沒破,她現在就是孤魂野鬼,所以我們過來陪陪她。”
顧向渝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回答:“搬到這裏也好,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方慧伍冷漠地問道:“你們還在查嗎?”
到底是疑問還是諷刺,顧向渝沒法辦法確認,這件案子早就被束之高閣,除非某一天,那個殺人犯再次作案或者某個知道真相的罪犯想要戴罪立功,把他抖落出來,否則,這就是徹頭徹尾的懸案了。
“還在查。怎麼沒看見韓師傅,她怎麼樣了?”
“走了。”
“去哪了?”
“死了。”
顧向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年前還在咒罵自己的韓萍竟然已經去世了。他這才想起去年的時候,韓萍奇怪的狀態,他感到一陣眩暈,當年頭部受的傷隱隱作痛。
“什麼時候的事了?”
“今年1月份。醫生說她還有三個月好活,她多活了八個月,足夠了。”
“哦,是么?”
顧向渝連招呼也沒打,失魂落魄地離開,茫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完全沒有聽見方慧伍叫他的聲音。他彷彿來到了另一個空間,裏面被迷茫、愧疚、失落佔據。
2006年5月10日
電話鈴聲響起,老周接起電話。
“老同學,忙不忙?”
“接到你老顧的電話,不是調查就是跑腿,不忙也變忙了,說吧,又有什麼事?”
“上次你幫我找的方慧伍韓萍夫妻還有印象嗎?人我找到了,但是韓萍早就去世了,聽方慧伍的意思好像是病死的,你幫我查一下。”
“你自己問方慧伍不就行了。”
“我問不出口。還是你幫我查吧!”
“跟那件案子有關係嗎?”
“沒有,但是跟我有關係!”
“好,我替你跑一趟。下次見面請我吃飯。”
“沒問題,地點你挑。”
“你就光說吧!我現在正好不忙,現在就去。”
老周掛掉電話,決定從雲鴻小區附近的醫院開始查起,這是座二甲醫院,方慧伍的醫療保險可以在這裏報銷,他有極大的概率會帶韓萍來這裏檢查治療。調查進行的很順利,老周很快就找到了當時給韓萍治病的醫生。只要他亮出警察的身份,就會一路暢通。
“田大夫,我想跟你了解一個病人的情況,韓萍你還有印象嗎?”
“有,而且印象很深。”
老周對此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原因給這個醫生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為什麼?”
“我是頭一次見這樣的病人,她是去年年初,我記得還沒出正月,稍等一下,電腦上還有記錄……”田醫生迅速地在電腦上搜索一番,找到了韓萍的資料,繼續說道:“去年2月12號確診的胃癌。發現的時候就是晚期了,推算還有三個月的壽命。這樣的病人我見過很多,有恐懼的,有絕望的,有不相信的。但是這些在韓萍臉上看不出來,我個人覺得她好像很不甘心,好像有什麼事沒處理完。當時我勸她去省醫院去看病,積極配合治療,還能延長一段時間,可是她好像對治療不怎麼感興趣。還有她的丈夫也不安慰她,也不勸她,我也沒見過這樣的丈夫。後來她沒來複診,我也不知道她是去別的醫院治療了還是放棄了。她什麼時候去世的?”
“今年一月份。”
“不可思議,她在哪個醫院治療的?”
老周搖頭,問道:“她沒有治療!”
“什麼?怎麼可能?”田醫生驚訝的表情佔據了他的臉,好像發現了醫學奇迹。
“她的資料能給我打一份嗎?”
“可以。”田大夫說完,順手給老周打印出來。
“謝謝田大夫,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沒關係。韓萍是靠什麼支撐她活了這麼長時間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愛和思念吧!”
田大夫站起身來,送老周離開,暗自讚歎生命的神奇。老周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樣信息彙報給顧向渝,也許會給他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