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邊鎮亂】見故人（上）
盛夏。
太陽如同火球般燒烤着大地。
漢人流民三五成群相互攙扶走出殺胡口，北境漢民對於草原熟悉的並不少，有很多觀望中的人慢慢也禁不住別有用心人的鼓動。曹謙組織綠林的力量在大同府甚至山西儘力鼓動，沿途又在右玉縣暗中派人引導，一直將他們帶到芒牛山腳下。進入草原后的流民見到在大道上來回穿梭的虎豹騎騎兵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放。整個六月份從大同府沿線進入草原的漢人近萬人。土默特部牧民也有不少一直守在涼城沿線，收養漢民，但其中絕大部分落入了虎豹騎的手中。
鮑廣帶着三個族中兄弟剛剛逃離山西進入了大同府，他是山西蒲州人。他家遭受不是旱災而是兵災，五月份，鮑家莊被流民軍中的混天王攻破，女人全部被擄走，男人大多數死在流民軍的刀劍下。鮑廣自幼習武，連殺了三四個流民軍帶着三個族中兄弟逃出重圍。山西南部已經完全成為了流民軍的天下，大小村寨要麼花錢向流民軍買平安，要麼依次被流民軍攻破。
所有的縣城都緊關城門，不敢再接納在外流浪的難民。官府擔心流民軍會混在難民中逃入縣城做內應，而且流民進入縣城的人數越多，他們需要供應的糧食也就越多。南下的道路被民變軍封死，西邊是旱災連年的陝西，大多數難民想向東逃入京師。
從崇禎元年開始，山西巡撫成了大明最危險的職業。崇禎二年，耿如杞應對己巳之變領軍五千入京勤王，因朝廷斷糧斷餉導致兵變，事後追罪被逮捕斬西市。三年，仙克瑾上任兩月，因為陝西流民軍入晉血洗了定襄縣城便被免職，之後的宋統殷因為去年流民軍攻破蒲州縣城再被革職聽勘。新任巡撫許鼎臣此時無力剿匪，再也不敢讓十萬晉地難民逃入京師，聯合宣大總督張宗衡封住了東去的道路。被流民軍毀壞的家園的難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從賊，要麼北上大同。
大量山西難民湧入大同，巡撫張庭拱儘力救濟，但終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力處置下只得聽從張宗衡的命令，嚴密封鎖住難民進入宣府京師的道路，讓那些難民在大同自生自滅。鮑廣四人混雜在難民中，已經飢餓兩ri，四周看去都是餓的綠的眼睛，有些難民難以承受飢餓的痛苦，只在各地摘取樹葉，挖掘泥土充饑。道邊偶爾可見躺在地上的屍體，有些已經斷氣，有些還有體溫。野狗和野狼一路相隨，瞅准機會撕咬着那些伏在路邊再也無法爬起來的難民。
“快要死了，早知道不如投靠賊兵了！”一個兄弟小聲嘀咕。
鮑廣重重的呸了一聲，“你忘了庄中的兄弟都死在誰的手中嗎？投靠他們，虧你也敢開口。”
“我們跟着你殺出了難道便是為了在這裏餓死嗎？”絕望中的人充滿怨氣。
鮑廣再也忍不住，一口痰吐在他臉上，說：“竟然說這樣的話，早知道便不再救你。”
那個兄弟默默的擦去臉上的口水，低聲嘆息說：“都是將死的人了，我也不再和你鬥氣。”
“不如糾集這些兄弟去搶個寨子，橫豎都是死！”另一個人提了一個建議。
鮑廣環視左右，搖頭說：“靠這些人，一個個餓的連爬起來都難，還想攻破寨子，只是尋死罷了。”
“要是能抓住一條野狗或者野狼就好了。”
族弟的建議倒是提醒了鮑廣，他看見遠處的幾條野狗正在撕拉的一具屍體，想了一個主意：“我去裝死，引誘野狗過來，看能不能抓一隻，要不就真要死在這裏了。”幾個兄弟面面相覷，感覺不太可能，但終究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鮑廣將腰刀放在自己的手邊靠在一塊土地上，直到餓的頭開始暈也沒有引誘到一隻野狗過來，現在它們的選擇太多了，而且食量也有限。
感覺到自己的jing神已經開始飄忽，鮑廣慢慢爬起來，慢慢走向幾個兄弟靠在的那顆柳樹下，沿途看見一人躺在地上用無神的眼睛掃過他腳邊。鮑廣和他對視一眼，輕輕搖搖頭，再過幾ri自己也就會和他一樣了。
幾個兄弟看見他回來沒有一個起身和他打招呼，沒有人再願意浪費體力。
太陽慢慢西去，鮑廣和幾個兄弟靠在一起，“難道自己拚命殺出來便為了餓死在此地嗎？”鮑廣不甘的搖搖頭。他又想起剛剛看見的那個垂死之人，想到自己將要變成那副摸樣，他心中充滿了恐懼，“我不要死，我不要餓死。”一個邪惡的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
“你們吃過人肉嗎？”他低聲問自己的幾個兄弟。
靠在身邊的幾個人瞬間眼神中爆出一點光彩，但都在搖頭。
“你們敢吃嗎？”鮑廣咬牙切齒，問出這句話都感到一陣噁心。
一陣沉默，終於有人回答：“敢！”他的牙齒也在顫抖。
鮑廣慢慢的撐起自己的身體，儘力拿起手中鋼刀，“想活命的跟我走吧。”聲音中充滿着悲哀。
四個人在夜sè下慢慢向西邊移動，鮑廣憑藉記憶暗中摸索到幾個時辰前見到的那個人的位置。四個人將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人團團圍住，鮑廣用手輕輕的摩挲那骨瘦如柴的皮膚，感覺到身下的人在微微顫抖。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一聲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也就要死了，佛祖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ri你捨得xing命救我們四人，來生必然能夠修成正果。”鮑廣的言辭聽起來像夢囈。
身下的人顫抖的更厲害了，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鮑廣閉上自己的眼睛，舉起手中鋼刀用力劈下去，溫熱的血粘在自己手上，鮑廣忽然感覺自己全身充滿着罪惡。
“給他一個痛快吧！”身邊的兄弟小聲提醒，將鮑廣從迷糊的狀態總拉了回來。他狠狠的一刀將地上那人的腦袋從脖子上剁下，血花四濺，黑sè的夜中，什麼也看不見，四人只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噴洒到自己的手上然後慢慢變涼。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近兩個時辰，黑暗中四個人和野狗並沒有什麼區別。
夜靜悄悄的過去，天sè白的時候，鮑廣等四人將餘下的殘肢斷臂刨下一個深坑埋下。
“雖然我等對你做出罪大惡極之事，但也給你收了屍，我等四人在此立誓，此次若能逃出xing命，他年清明祭ri都不會忘了給你上墳送貢。”四人在墳前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鮑廣將鋼刀上的血跡擦乾背在身上領着四個族兄繼續向北方走去。
從大同府往右玉縣的大路上，流民洶湧北去，鮑廣等人擠在其中，離他們不遠處有個消瘦的少年，腰上掛着一口彎刀，表情木訥，沉默寡言，總是藏在別人不注意的角落。
流民中很少有佩刀者。
鮑廣擠過去，低聲問道：“小兄弟，你到過草原嗎？”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眼光中滿含jing惕，輕輕點點頭。
“土默特人的消息可信嗎？”
那少年拋下一句話:“不知道！”然後快往前走去。
鮑廣有些氣惱，衝過去一把抓住那個少年的肩膀，說：“問你話，你跑什麼？”他最近的脾氣變壞了很多。
那少年被強迫調轉了身子，滿臉不愉快，說：“我不知道，你沒有聽清楚嗎？”右手慢慢握住了掛在腰間彎刀的手柄。
鮑廣看見那少年手上的動作，連忙將自己的右手鬆開，說：“你想幹什麼？我沒有惡意。”難民的命很不值錢，但在光天化ri眾目睽睽之下殺人還會帶來很多麻煩。
那少年脫開了他的控制，不安稍稍緩解，說：“你若有別的選擇就不要去草原，我也一樣。”
“謝謝！”鮑廣也為自己剛才的反應感到不安，腸胃中產生一陣痙攣。難道吃人肉真的會讓一個人變得暴戾，聽說陝西過來的那些民變軍很多都吃過人。
鮑廣的這樣的事件並不是個例，流民中自相殘殺的越來越多，甚至有人將人殺死後剔洗乾淨公開叫賣。很多人吃得了第一次便會吃第二次，但自從那夜鮑廣垂死之際飽餐一頓后，便誓寧願餓死也不再嘗試人肉的滋味。
也不知道這樣的誓言在再次遭遇垂死之際時還有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