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明惜玉聽了,卻仍是自顧自地削着水果,一言不發。
女兒的話再度讓她陷入了沉思:丈夫的死不僅在這個家、甚至在整個東城都是不能隨意揭開的一個傷口,除了在一些一定要提及的場合下,否則沒有人會選擇冒犯這個不成文規定,這麼多年來,她從未跟女兒提起過丈夫的死,丈夫的死直到今天依舊是個未解之謎,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遇刺身亡的。
她原本以為,等那些劊子手親口承認的那一天,才是該說出真相的時候,女兒不問,她也會一直保持緘默,但她實在沒有想到,女兒會突然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明惜玉頓時覺得大傷腦筋,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說,她靜默了好久,最後實在挨不過女兒懇切的眼神,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和蘋果。
她的神情馬上變得悲愴起來,說話的聲音也不復從前那般鬥志昂然,反倒兀自帶了幾分頹廢:“歡宜,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是死於一場陰謀中。”
歡宜點了點頭,聲音也不覺染上幾分沉重:“這個我知道。”
在還沒讀初中的時候,每當上科學課時,只要老師在課堂上講起過任何關於父親的事情,下課後總會引起同學們的熱情討論,雖然大部分都只是咬耳朵般地低聲談論,但這樣的行為是絕對無傷大雅的;只不過在這樣一群同學中總會有那麼幾個尤其大膽的,他們並不顧忌那條東城居民自覺遵守的、關於何傑厚的那條‘不成文約定’,反倒時常在課間高談闊論,更有對此事感興趣的男孩女孩們會把何傑厚的刺殺案當成一樁正待破解的懸案,這樣一樁懸案總會被設定為偵探遊戲破除難度最高、同時獎勵也最高的案子。
(注:偵探遊戲,是一種在青少年間特別流行的遊戲,玩家可在遊戲盤上註冊賬號,然後在每一局的偵探遊戲中扮演角色,遊戲人數一般設置5人或以上,玩家們需要選中其中一人當裁判,其餘人會在遊戲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其中一人為兇手,其中一人為警察——兇手其實也可以是小偷等反面角色,下文統稱反派,反派可以設置1-3人,在場所有人的身份除了裁判和角色自身,其他人只能通過線索來判斷其他人的身份。在這些身份中,除了裁判、反派與警察,其餘人都是偵探。
警察與偵探都有資格找出真正的反派,然後獲得難度相對應的獎勵與分值,分值如果超過五萬,將會進入世界排行榜,每年偵探遊戲官方會聚集排行榜前十名,舉行一場‘年度最強偵探’的探案大賽,冠軍會獲得豐厚的獎勵以及時限一年的‘地表最強偵探’的稱號。
而反派則負責阻撓警察與偵探、想辦法讓自己逃避法律的制裁,若是反派成功逃避法律制裁,也會獲得相對應的分值,但是獎勵會相對比較低。為了起到寓教於樂、幫助青少年樹立正確的三觀,官方還特別設立了一個‘年度最可惡兇手’榜,通過大數據統計用排名表的方式記錄扮演兇手勝利次數最多的前三名玩家,並為他們頒發‘地表最臭名昭著兇手’的稱號,這三名玩家每登錄一次賬號,都會被‘人群’‘扔’‘雞蛋’。
榜單更新時間跟世界排行榜時間一致,都是一年,一年後榜單會重新更新。在所有角色中除了警察,所有人都需要隱藏自己的身份,惡意暴露身份者系統會自動將該玩家所得分值清零,兇手不到最後環節不能自首,而最後環節自首的兇手也會得到獎勵,但分值不變,勝利則屬於當前環節表現最佳的裁判或警察。
在每一局的偵探遊戲中,由裁判負責設計案件,裁判知道案件的全過程,並判定勝負——裁判也可以由官方的智能程序化機械人擔任,裁判會在遊戲盤的案情設置卡上輸入一句或一段話作為案情的線索,然後選擇破解等級與難度、破解所需時間等一系列破案設置條件,最後由遊戲盤裏的核心大腦在一分鐘內按這些限定條件編輯成一樁案子,類型包括凶殺案、盜竊案、搶劫案、強姦案等,最後運用5d投影技術,將文字組成的案子變成具有實時現場感的擬真案子。由於這些案子貼合生活、符合實際、難度大小適度,最適合在閑暇時間中放鬆和娛樂,所以這個遊戲受到了廣大青少年的追捧與歡迎,甚至連剛入學不久的小學生都對這個遊戲青睞有加,再加上這個遊戲是實實在在的益智遊戲,所以老師和家長們都普遍支持,在學校自由活動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大批學生圍着一個又一個智能遊戲盤,玩起偵探遊戲,這樣的場景是當前學校中最普遍常見的現象。)
學校里的孩子們都知道何傑厚是何歡宜的父親,一怕何歡宜跟老師們告狀,二是孩子們本心並不壞,所以他們並不會拿何傑厚被刺殺一事惹歡宜傷心,而那些頑劣的孩子雖然淘氣,但也不敢在何歡宜面前公然提及此事,只是雖然他們不說,但其實何歡宜心中對這些一清二楚,儘管她並不玩這個遊戲,不過她背地裏還是會關注同學們在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所聽到的關於父親那件遇刺案的一切討論。
在所有大大小小的討論中,“陰謀”這個詞是歡宜聽到的次數最多的關鍵詞,所以在那個時候,歡宜就已經不知不覺地認可了父親的死是跟“陰謀”有關的。
隨着年歲的漸長,聰慧如歡宜其實也已經隱約能夠猜到,父親的死絕對是一個驚天的大陰謀。
明惜玉見女兒點頭,心中暗自意外,望着女兒冷靜的表情,她的內心湧現了一種無比複雜的感覺。
這種感覺意外讓她感到格外不安——她從政幾年,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而向來幾乎沒有事情會感到慌張不安的明惜玉,在這件事上徹底地一敗塗地。
她知道女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判斷與看法,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驚訝地察覺到,原來女兒早就已經對此事心存探究之意。
想到這一點,明惜玉就更覺得自己要將此事跟女兒講清楚,這是件刻不容緩的事情,她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臟,努力讓自己顯得冷靜一點:“是啊……既然你早就有所猜測,那你應該聽說過‘西城政府謀殺論’這個說法吧?”
“西城政府謀殺論?”這個時候何歡宜疑惑了,這並不是因為她沒有聽說過這個觀點———畢竟在東城,有大約五分之四的東城管轄區居民都認為此事與西城政府有關,所以這個觀點她也略有耳聞,但她沒想到,母親所認為的關於父親的死因,居然就是這樣的。
只是……似乎想到了些什麼,歡宜不禁低下頭來,發起了呆。
雖然這個所謂的‘西城陰謀論’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但她並不敢斷定,這樣傾向於真相的推論,就一定是真相。
她的偶像艾銀思先生曾經說過:“任何科學的事實都要居於理論之上,任何猜測都需要通過科學的證明,才能夠判斷眼前所謂‘事實’的真偽,有猜測與懷疑固然很好,因為只有懷疑與推測才能推動新理論的出現,科學才能有進步;但猜測大部分只能被稱為猜測,猜測之所以是猜測,正是因為無法經過檢驗,所以最後無法稱為真正的事實,只有經過了科學且系統的證明,猜測才能夠被稱之為事實,才能被稱之為科學。”,舉一反三,這個‘西城陰謀論’並沒有通過系統的證明與檢驗,所以按艾銀思先生的話來說,這樣的猜測是不能夠被稱之為事實的。
但是母親為什麼就斷定這一定就是真相呢?
就在歡宜愣神的時候,明惜玉說話了:
“你一定疑惑過,為什麼母親跟學校的老師們不讓你過於關心東西兩城的政治大事,也從不告訴你關於你父親死因的調查情況嗎?”
聽到這番話,歡宜不禁渾身一震,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母親。
她一直努力學習、閱覽許多與父親的研究事業相關的書籍,她一直積極地思考問題、探究科學,就為了有一天能夠成功實現自己的理想,不負所有人的期望,成為一個出色的科學家,母親和聖格斯教會了她‘思考"與‘理想’,並鼓勵她勤于思考、敢於質疑、恪信真知……她向老師們提問過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卻忽略了這個最顯然,也是最值得懷疑的問題。
歡宜望着母親,杏子一樣的雙眼睜得圓圓的,瞳孔中劃過一縷濃墨重彩的疑惑,明惜玉期盼地望着她,似乎在鼓勵她說出自己所認為的原因。何歡宜垂下眼皮,略作思考後,回答說:
“是因為……不想讓我因父親的事情分心,然後影響學習嗎?”
明惜玉笑了,笑容較先前更多了幾分從容與欣慰:“你能這麼想,我很開心。”
一句話說完,明惜玉閉上眼睛,左手扶上雙眼,似乎要遮掩住某些軟化而塌倒了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和過來,說話聲音嗡嗡的,帶着些許的潮潤:
“我明惜玉在律師這一行幹了三四年了,現在又進入下議院成為議員,曾經我還當律師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不少黑暗的東西,如今進入政壇了,自然也比律師要更接近這個社會的陰暗面,政壇是個危險且黑暗的地方,是所有心機、貪慾、自私、醜惡都聚集在一處的、人心最險惡的地方。相比其他行業,政壇上的明爭暗鬥更是防不勝防,越位高權重,就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被有心人抓到了把柄,就會如墜深淵,難以翻身。
你的父親當年作為中間派的代表人,被不少反對派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他雖然擁蹙眾多,但依舊有不少人認為他是在拿科學家的身份做掩護,利用人們對他的信任與支持,在政壇上謀求實權,滿足私利!甚至還有人污衊他通敵,造謠並鼓動不知情的人們上街遊行,請願撤去他在國科院的工作資格,並逐出政壇……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數不勝數,我在當律師的時候還自以為能夠對他的境遇感同身受,但當我真正與政壇扯上關係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當初所遭受的一切,遠比我所想像的要難上數百倍啊!”
見明惜玉說著說著,不禁淚如雨下、掩面大哭,歡宜瞧着這樣痛苦而失落的母親,不禁分外心疼,於是將紙巾盒推到她面前,輕聲勸慰着:“母親,您別難過……”
歡宜一邊勸着母親,也不禁兀自心酸了起來,心裏想:原來母親和父親都經歷了那麼多艱難傷心的事啊!難以置信,父親居然能在這麼險惡的環境中短暫促成過東西兩城的和平,而且還在科研事業中取得令世人震撼、可載入史冊的成就……想到這裏,歡宜不禁對這個並沒有多少記憶的父親愈發敬佩有加起來。
明惜玉哭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淚水,歡宜見母親一雙眼睛哭得紅腫,不禁更加心疼,於是她起身去廚房,從冰箱裏為母親取了杯蜂蜜茶———這是歡宜昨天讓家政機械人做好的,她一個人喝不完就打算冷凍在冰箱裏,大約三四天就能喝完,明惜玉喝了蜂蜜茶,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然後繼續着方才的話題。
“政壇是東城最接近權力的地方,而權力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力的武器,你學過歷史你應該也清楚,權力促進了歷史的不斷前進與變更,也是權力誘發了戰爭,你父親曾以為,只要東西兩城的中間派都獲得了最核心的權力,兩城才能獲得真正的和平。”
她說著說著,不禁無奈地苦笑起來:
“可笑的是,權力到最後都沒有還他一個應有的真相!你知道嗎?就這一個案子,政府當年從警察局與最高檢察機關中抽調出辦事能力最強的精英組成調查組,調查了十多年……十多年啊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你知道嗎?當年我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看到的只有一灘血跡!我後來還曾經天真地以為,你父親其實沒有死,他只是僥倖逃走了,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是,但是……東城警方封鎖了現場后,將你父親的血液採樣去醫院檢測,檢查結果出來后,你知道我有多崩潰嗎?——那就是你父親的血啊!他真的死去了!我等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屍體始終都還沒有被找回來……你父親生前一直希望能夠和平統一兩城,從而結束戰爭,可惜他所渴望的和平統一最後不僅沒有實現,反而平白身死,就連唯一可以依靠的權力都無法找到殺害他的兇手,讓兇手逍遙法外!呵……你說這有多可笑!”
歡宜獃獃地看着再度崩潰的母親,她幾乎無法相信耳朵聽到的一切。
她實在是沒有想到,即使是政府有心,都始終無法還父親一個公道!想到這裏,歡宜的心情不覺複雜起來,她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麼母親和老師們這樣做的理由。
她不敢再深入想下去了,她突然感到無比害怕——她從不知道,原來成為科學家原來需要承擔這麼多:科技的發展與進步、人們的生活水平、兩城的統一、甚至是無孔不入的暗殺!
不知不覺中,她再次想到了父親的死,心中就像塞滿了棉花球一樣,悶悶的,充滿無力感。
“政府效率如此低下,很有可能政府本身已經出現了問題……”明惜玉苦笑過後,聲音不禁慢慢低弱了下來,她哭腫了眼睛,沉重地嘆了口氣,說出來的話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冰冷:“有人在阻撓調查局的人調查這件事,政壇本就不是什麼一乾二淨的地方,裏面的骯髒手段不勝其數,何況現在形勢嚴峻,誰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會發生什麼……”
------題外話------
嗨,這章我起碼肝了四個小時,,,真的太難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