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誰人不點燈
何桑梓還是第一次見到妖如玉本尊,同樣的,妖如玉也是第一次見到他本尊。
一個,是鎮得住無國孤城江湖城主;一個,是橫掃六合妖神宮少主。
都是久負盛名的兩個人,一經交談,倒是聊的頗為熱切,發現彼此很對得上自己的路子。
果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兩人圍繞孤城走了三圈,言語裏談了大半個天下,最終駐步來時路,停在了北城樓樓下。
妖如玉定了定神,向南城樓方向放眼望去,一路走來,何桑梓多半是帶着他在孤城中走來走去。
在那三圈的轉悠交談中,雖然那些人刻意避開了他與何桑梓,但憑藉他的實力,足以看到孤城的亂與自由。
一條條暗巷中的罪惡,一座座房屋裏的黑暗,相信何桑梓早已是司空見慣,甚至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到如今,只有眼前這貫穿南北的長街,也就是他進入孤城便可忘穿的這條街,何桑梓不曾正經的帶他參觀,只是偶有路過,不曾談及。
“怎麼,如玉公子對我孤城的民生街感興趣?”
何桑梓見他怔神於此,心中多半是察覺到了他對這條街的好奇,故而開口問道。
“何將軍可願引我往而觀之?”
妖如玉再整青衫,轉過身對何桑梓說道,世人都有好奇心,何況他妖如玉乎?
且何桑梓帶他轉盡孤城,唯獨此街,六過而不提,分明就是在調他的興緻,提起他對此街的興趣。
“哈哈,如玉公子,請跟我來!”
何桑梓爽朗一笑,鬢間碎發隨風飄蕩,頗有幾分寫意的江湖豪情,一揮袖袍,便領着妖如玉向民生街裏面走去。
妖如玉抬眼往民生街深處望去,青磚黑瓦,白牆老樹,一派延伸過去,與孤城其他地方風景完全不一樣,不禁讓他心中好奇,再添幾分。
六合地內,也有如此風景的地方,打都是些遠離戰亂的世外人家,他實在想不到類似孤城這種亂城,為何也有如此街道?
起步走去,剛至街口,妖如玉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一盆污水劈頭蓋臉迎面而來。
雖是慌忙間,妖如玉也不着急,抬手撐起一片光罩,光華流轉,將污水阻隔在外,這才偏頭看向何桑梓。
許是防範,妖如玉並未馬上將光罩收去。
何桑梓瞥了一眼,污水應是剛剛洗過菜的,幾片殘損的菜葉還趴在光罩上,一道道黑色的污水從其下流過。
他捋了捋鬍鬚,最後聳了聳肩,示意表明我進來也是這樣。
“哎呀!何將軍啊,還有這位公子,不好意思哈!”
倒水的大媽站在門口,腰裏叉着剛剛裝污水的水盆,腳下是一盆新鮮的蔬菜,她滿是歉意的看向何桑梓兩人,開口說道。
“沒事沒事!吳嬸做飯啦?”
何桑梓似乎和這人很是熟識,並沒有責怪於她,他料想以妖如玉的氣度,也不會和一個普通人計較。
“哈哈哈,這中午了嘛,娃娃們都吵着說餓了,何將軍吃了嗎?”
吳嬸腰間叉着盆,笑聲與何桑梓在進民生街前的爽朗一笑一般無二,很自然的跟何桑梓聊了起來。
“還沒!”
何桑梓笑道,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和吳嬸的地位懸殊。
“要不和這位公子一起在我這吃個便飯?”
吳嬸可能是因為污水的緣故有些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緣故,邀請兩人道。
又轉過眼細看了妖如玉幾分,眉生笑意,碎語道:“這位公子可是俊俏的很啊!可曾有家室啊?”
“啊?”
妖如玉聞言,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他一直在等何桑梓聊完,然後帶他繼續逛街。
今日能進孤城一覽,他心情尚佳,不願與一個凡俗之人計較,且以他的身份而言,未免有失。
只是他何等人物,要是這事情換在別處,怕是不容他計較,那人早就如那爛菜葉般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磕頭認錯了。
哪有敢像吳嬸這般,得知無事後便不無自在的與他拉家常,若是這幕傳回西涼六合之地,怕是那新死的萬千亡魂,個個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死了!
何桑梓好笑的站在一旁,不說話,就看着妖如玉措手不及,眉目間的笑意多半表明,一切都在他的預見之中。
“哎喲!”
吳嬸見妖如玉反應有些驚慌,以為是他有些嬌羞,湊上近前,以一副媒婆語氣道:“不知俊公子可有良配?若是沒有,嬸子倒是有個小娘子,也是生得俊俏好容顏,公子可否有意?”
順着吳嬸背後虛掩的木門看過去,隱約能看見裏面有個清秀的女子,眉頭裏結着愁怨,做着女紅。
“哈哈!”
話說到如此地步,何桑梓哪裏還忍得住,笑出了聲。
“這個就算了,多謝吳……吳嬸好意,我與何將軍還有事情,就不叨擾了,告辭!”
妖如玉眼神落在了門縫裏,又見何桑梓如此表情,心中自然已經明了,這是何桑梓故意的,趕忙抱拳告辭,拉着何桑梓向前走去。
“誒誒誒!”
何桑梓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妖如玉這般的人物,不顧形象的逃竄,與一個犯了事的頑皮孩子一般無二。
被前者拽着胳膊,他自然走的很急快,這是他不喜歡的,待走了一小段路,離吳嬸家遠些的時候,他止住妖如玉,示意後者可以停下來了。
“何將軍,這就是你提了我半天的好奇心,想讓我看到的?”
妖如玉的面色尚未完全緩和,他轉過頭質問道,整了好幾次青衫終是凌亂了起來。
“我聞如玉公子,十三歲格致,十五歲誠正,十七歲修齊,現年方十八,即便不在治平之境,怕也是相差不遠。”
何桑梓依舊是滿面笑容,捻着鬍鬚不慌不忙的說道:“如此年紀,如此修為,還怕娶妻這俗世問題?”
“何將軍還是先帶我走完這民生街吧!”
聞言,妖如玉先是面色扭曲了一下,並沒有正面回答何桑梓的問題,再次整理好青衫,隨即恢復面色說道。
何桑梓眼觀妖如玉面色,知道其中必有故事,後者既然不願說,想來也有難言之隱,當下索性轉過頭,帶着他向民生街深處走去。
街走的深了,自然看到的風景就多了。
開春雨後,青石板路上還帶着一份濕意,老樹舊枝慵懶的搭在白牆,隨着雨後的風輕輕搖擺着,似乎還沒有從冬寒里蘇醒過來。
孤城民生街,一條青石板路鋪就城南城北,斜倚兩旁白牆黑瓦的老樹甚是懶散,近前打招呼的人聲絡繹不絕。
觸目所見,抵耳所聞:
樹,是孤城僅有的樹;
人,是孤城難得的人。
這是妖如玉不曾見過的、聽過的。
“何將軍,孤城雖亂,亂中有治,晚輩見識了!”
快走完整條街的時候,妖如玉突然轉過頭,很是恭敬的對他一拜,說道。
逐漸暖和起來的春風撩起他的頭髮,吹得他衣炔飄飄,配上那天人容顏,宛若人中仙。
就連何桑梓看了,也不得不讚歎他的容顏俊貌,不過相對這欽佩的一拜,他更在意後者。
孤城雖亂,亂中有治,這是何桑梓的驕傲!
將妖如玉扶起來,暖和的春風同樣吹拂着他斑駁的銀絲,看着眼前這個眉頭青澀的一八少年,何桑梓突然想起那個與他齊名的小子,眼中多了抹不一樣的色彩。
陌上妖如玉,公子布無雙。
天才雖少,但也繁多。
何桑梓這樣想着那些個天才少年,想着想着,腦海里萬千身影突然褪去,只剩下一道人影來,那個與眾不同不一樣的少年。
“是你?!”
妖如玉的聲音將他喚醒。
入眼處是一個扛着麻袋的少年,腦海中尚還沒有完全褪去的人影與這少年完美的重合起來。
正是北城樓下開關城門的那個少年,那個坦坦蕩蕩自稱易氏棄子的少年。
“如玉公子!”
“何將軍!”
少年與先前相比沒有什麼兩樣,依舊是蓬頭垢面,唯一多了的是肩頭扛着的麻袋。
雖然扛着與瘦小身子完全不相符的麻袋,但少年還是有禮數回道。
禮不可廢,江南五氏墨守的一條規矩。
“你不修行的嗎?”
妖如玉看着少年的所作所為,眉頭緊皺。
這少年雖是易氏棄子,但從先前表現來講,妖如玉倒是對他有幾分刮目相看,但後者此刻表現,在他看來卻是不思進取,成為棄人也不是不無理由。
“修行?”
少年自然看得懂妖如玉的神情意思,這是一種瞧不起,他一改先前沉默像,問道:“如玉公子晚上點燈嗎?”
“當然!”
妖如玉心頭想着朽木不可雕也的道理,本欲轉身離去,萍水相逢自然不能隨意的品頭論足,但卻被少年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頭霧水,猶豫一下後點頭稱是道。
“這不就對了嘛,”
少年接著說道:“我也要點燈,可是我沒錢買燈油,所以我替人扛麻袋,人付工錢給我,我拿了工錢可以買燈油,買了燈油就可以點燈,天下誰人不點燈?”
“世上像如玉公子你這種不用在意燈油夠不夠的人很多,可像你這樣的人越多,像我這樣的人就更多了,你們自認為修行第一,可對我們而言,修行只輪的上第三。”
少年絲毫不在意妖如玉身份,自顧自地說著,說完,扛着麻袋走進近處的一道門。
不久后,少年輕笑着從門內走了出來,嘴裏哼着小曲,手上拋着幾枚銅錢,腳步輕快地跨過門檻,從妖如玉和何桑梓身側走過,旁若無人。
“你叫什麼名字?”
妖如玉沒怎麼聽明白少年的話,但他對少年的興趣漸濃了起來,濃過這條街。
“易小燈!”
很久后,少年離得很遠了,一個名字方才落入了妖如玉的耳中。
易小燈是哼完了小曲,才回答的妖如玉。
“此人不錯。”
很久以後,人走街空,妖如玉忽得說道。
何桑梓沒有說話,心頭卻是十分認可妖如玉的話,因為同樣的話,九年前他也曾說過。
“告辭!”
走完民生街,妖如玉辭別了何桑梓,在後者的注視中,一個人緩緩從民生街穿過,再到北城門,欲要從北城門回去。
給他開門的依舊是易小燈,這一次,易小燈手中多了一提燈油。
易小燈並沒有因為先前的對話有啥異樣,很是有禮數道了一聲保重,目送妖如玉消失在那條阡陌小道的盡頭。
吱吱呀呀!
北城門再次閉合。
……
……
送走妖如玉后,易小燈在北城樓待了很久,見眼前雄關漫漫,頗有心緒。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他卸去身上的劍,用新買的燈油點了燈,拿出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掏出一本殘破的書籍,津津有味的讀起來。
翻開書之前,他想到今天的遭遇,不由得搖着頭笑了笑。
修行?
生活也是修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