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北邊來了位公子
大秦都城朝歌往西數千里,有一座孤城,北臨長河,西接荒漠戈壁,東倚萬仞山,南靠川北平原,直抵蜀地都城益州。
孤城北望,隔長河有雄關漫漫,和着河水奔涌不息。
上有巨匾,龍飛鳳舞的着落“玉門關”三個字,任風沙如妖魔般打在匾上,亦屹然不倒,甚是氣派。
此城終年近黃沙,哪怕近前有着天下第一河之稱的長河,也是少有新意綠色。
在奈何橋邊的落日城橫空出世以前,它便是長河畔唯一的城池。
孤城無名,卻很有名。
孤城便是孤城,故而孤城無名。
孤城就是孤城,孤城無國,故而孤城有名。
這座夾在神陸西方各勢力的軍事要城,戰略要地,不屬於任何國家。
這裏是整個神陸最開放、最自由的地方,當然,也是最混亂的地方。
此間最多,便是亡命之徒。
在這裏,殺人越貨,行刺暗殺,皆是常事,甚至有的人上一秒還在和你拉家常,下一秒就抹了你的脖子。
在這裏,任你是王公貴族,卿家大臣,還是修道世家,邪魔外道,都沒有用,唯一講究的,便是實力。
在這裏,你強,便是王道。
……
……
神陸歷神洛九年春,孤城下了一場雨。
時值開春之際,這場雨來的恰到好處,孤城本地的百姓無一不走出家門、舉手歡呼,感嘆天道有情。
孤城雖亂,但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孤城本地人,與江湖恩怨、各方勢力無關,任何人不得妨礙他們的勞作生活。
所以孤城至長河畔,開墾有耕地千頃,以供孤城百姓種植日常生活所需。
孤城百姓都在歡呼,就連暫時生活其間的他鄉異客也在歡呼,雨水總是能帶來生命的,誰會喜歡終年黃沙瀰漫、死氣沉沉的孤城呢?
四周都是人們的歡喜聲,但是何桑梓卻很沉默,沉默的近乎可怕。
他雪亮的眼睛,與孤城壓抑渾濁的上空比起來,就像是黑夜裏即將捕食的惡虎,隨時可能發出一道寒光后撲出去,了結那只有他看得見的敵人。
作為神陸各方勢力公認、孤城百姓公認、流落孤城的亡命之徒公認的孤城城主,此刻的他格外嚴肅。
他站在遙對玉門關的北城樓,身後未帶一兵一卒。
雨水如柱,從城樓頂,沿着屋檐瓦片稀稀拉拉的流落,像是一排無頭無尾的小銀蛇,形成一道獨特的雨簾。
孤城太過特殊,各方勢力皆周旋其外,雖在要地,卻鮮有戰事。
故而北城樓至玉門關之間雖有着長河上僅有的兩座大橋之一——天橋,何桑梓卻依舊放心的將那千頃耕地開墾在這裏,以方便取水灌溉。
由於背倚長河,又得何桑梓的精心打理,這千頃耕地已經是孤城最肥沃的土地了。
放眼望去,那一塊塊耕地,如同士兵方陣整齊劃一,阡陌交通,橫豎其間,也不失為一道驚艷的風景。
此時,何桑梓雪亮的瞳孔,正放在其中一條阡陌小道上。
那條直抵天橋玉門關的阡陌小道。
最近孤城可不是什麼太平地方,昨夜不知為何,天空突然劃過一顆光芒萬丈的流星,照亮了半個神陸,最後了落在了孤城前的長河畔。
來人也不是什麼太平人物,聽聞對岸六合之地不久前新出世了個公子,着青衫而御六合,三個月不到就收拾了六合亂局,助西涼皇室重新統一西涼國。
不太平的時候碰到不太平的人物,不出大事就出災事,所以何桑梓很是嚴肅謹慎。
“孤城無戰事,天橋接小道。”
定神望去,青衫男子正順着那阡陌小道,邊走邊唱道。
青鞋踏在泥地里,很快便沾染上了一層淤泥,大地顏色的淤泥覆上出塵的青鞋,格外刺眼,何桑梓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青衫男子倒是不以為然,不以為然這雨,不以為然這淤泥,不以為然城頭上的何桑梓,他自顧自的唱着、走着,唱的很投入,走的很輕慢。
隔着雨簾,何桑梓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如果身邊有什麼手下在的話,一定會很吃驚,因為何將軍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少有能讓他皺眉頭的事情。
約摸一炷香時間后,風息雨停,只有掉落在屋檐上的積雨,還來不及回歸大地,順着瓦片,滴滴答答!
青衫男子也走完那一段泥濘的小道,止住那不斷重複的兩句歌詞,駐步在北城門連接小道的青石板路上。
“何將軍!”
青衫男子輕笑着抬頭,和煦的微笑看起來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抱拳道。
“如玉公子!”
在那滴滴答答聲音中,一顆顆雨珠的注視下,何桑梓抱拳回道。
“川”字眉頭在妖如玉抬頭前的剎那煙消雲散,與之相對的,也是一道讓人如沐春風的輕笑。
這是何桑梓最擅長的一門技藝,能夠在孤城這魚龍混雜、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的土地上周旋,甚至形成威望,何桑梓也不是什麼普通人!
“將軍不請我進城一敘?”
兩人對視良久,妖如玉開口說道。
“不知如玉公子是讓我請你入城?還是請妖神宮入城?”
何桑梓盯着妖如玉如冠玉一般的面頰,臉上輕笑不減,嘴裏咬重了妖神宮三個字。
“孤城無戰事,天橋接小道!”
妖如玉甚是輕鬆寫意,重複了一遍先前那句歌詞,隨後負手而立,搖了搖頭緩聲道:“我來的時候見將軍在城樓上,便一直在給將軍唱歌,以為將軍聽得興起,還唱了一路,卻沒想到將軍只是在聽雨啊!”
“哈哈哈,如玉公子不曾聽過一句話,喚作少年聽雨閣樓上?我可不想太早被世人看得老了!”
何桑梓突然大笑了幾聲,撇開先前話題仰天說道,涼風吹起他的鬢角,黑髮中夾雜着幾根銀絲,斑駁可見。
“如玉公子,請!”
笑罷,何桑梓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雄渾的聲音覆蓋了整個北城樓。
妖如玉春風不改,挺直背於城門前。
“吱”
北城門應聲而動,厚重城門吱吱呀呀的響了好半晌后,方才完全打開,在一扇巨門旁邊,靠着一個瘦小的男子。
妖如玉再次挺直身子,整了整衣衫,沾滿淤泥的青鞋踏在了青石板路上,留下一路刺眼的淤泥腳印,讓何桑梓挑了挑眼。
雖然正直了身子,但妖如玉依舊走的不緊不慢,短短几十步距離的青石板路,他硬是用上了常人兩倍的時間,方才走完。
“噫?”
走至北城門的時候,他突然吃驚的叫了一聲,這是一路走來,他唯一失態的地方。
目光掃過那立在城門旁的瘦小男子,他詢問道:“易氏中人?”
“易氏棄子,入不了如玉公子的眼!”
那人低着頭,左腰葫蘆右腰劍,背後還背着一把劍,蓬頭垢面得看不清面容青澀與否,不過聽其聲音應該也還是一方少年。
雖然瘦小男子的話一筆帶過,甚是從容,但妖如玉還是聽出了他在說出棄子兩個字時感情上的變化。
默默地點點頭,他便不再多問,逕自向城樓上走去。
江南五氏,棄子多如牛毛,其中不少人都流落在孤城,單單就瘦小男子來說,不甚稀奇。
但令妖如玉驚訝的是,此人能夠淡定從容的說出自己的棄子身份,這對於高傲氏族中人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南五氏的弟子,個個傲然於塵,哪怕是棄子,也不會丟棄心中的驕傲,更不會對外人說出自己的棄子身份。
這些驕傲的氏族子弟妖如玉看來,就是一群傻子,此人倒是個例外。
不過意外也好,例外也罷,不管如何,棄子還是棄子,僅憑着一股陌生的熟悉感,妖如玉不可能會在他身上耽誤時間,好奇幾句罷了,抬步向城樓上走去。
“妖如玉,見過何將軍!”
城樓之上,妖如玉面對何桑梓,再次抱拳行禮,端詳着這位鼎鼎大名的孤城城主。
何桑梓生的濃眉大眼,面如重棗,倒是頗有一番大將軍的相貌,兩鬢雖是可見斑駁,但依舊氣宇軒昂,給他一種只在家中少數長輩才有的壓迫感。
“看來如玉公子真如坊間傳言,很會討人喜歡。”
何桑梓淺笑着開口,語氣與面貌相反,沒有那一股老氣橫秋的感覺。
他所指的,是妖如玉對他的稱呼,換做一般人,肯定是稱呼他為何城主,不過他卻不喜歡。
用他的話說,孤城無國,自然無城主。
他喜歡別人叫他何將軍,孤城上上下下都叫他何將軍。
孤城無戰事,但是有守城將軍,何桑梓就是要做這個將軍。
“哈哈,將軍笑話如玉了!”
妖如玉聞言,展顏一笑。
“哈哈,不知如玉公子此來我孤城,所為何事?”
何桑梓陪笑兩聲,便切到了正題上,這才是他最想弄清楚的問題。
“當然是久聞何將軍之名、孤城之名,久不得拜會,今我掃清六合,一統西涼,得有時間,特來拜會何將軍,順道見識見識孤城風景!”
妖如玉從容不迫的說道,目光如大海般深邃,與何桑梓一番對視,不曾絲毫弱了氣勢。
“孤城的風景自然是人人得而見之,不過孤城的風景便只是孤城的風景!”
聽得此番話,何桑梓背着身先是緩緩沉着臉說道了幾句,隨後忽得轉過身,大袖一揮,又道:“我聞如玉公子舉於壟上,起於阡陌,世間有言,陌上妖如玉,不知如玉公子觀我孤城這千頃耕地,如何?”
“自然是好的,無需評價。”
妖如玉走至城樓邊,掃了一眼那方正、有序的耕地,隨後微微一笑,指了指青鞋上的淤泥,開口道。
“哈哈哈,好好好!”
何桑梓見狀,仰天長笑,連道了三聲好,又走至妖如玉近前,眯着眼對上他,說道:“當真只是來看看老夫,見識見識風景?”
“當真!”
妖如玉臉色不變,語氣不容置疑,涼風習習,吹起他的青衫。
“如玉公子,這邊請!”
何桑梓接着道,既然妖如玉是來拜見他和孤城的,那他何桑梓可不能弱了待客之道。
當下一展手勢,帶着妖如玉,向城中走去。
“吱!”
待的兩人走得遠了,那瘦小男又轉過身子的開始關門,單薄的身子與厚重的城門顯得格外不搭。
吱吱呀呀的關門聲中,有雨後小鳥的輕啼聲,落在那尚未乾燥的青石板路上。
瘦小男子關好城門,也消失在了城門口。
涼風颼颼的吹過,不久后便幹了街頭,凝了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