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凜冬
聖刻元年10月29日夜,龍寒地區,雪龍領,雪龍城。
沉默的飛雪不停的向下墜落,然後堆疊,如同蓄積的洪水,等待着將院中的綠茵淹沒,等待着將整個雪龍領淹沒。
在這寒冷徹骨的洪流面前人類不過是微塵。
他很想對自己的父親說,逃走吧,只要放棄就不會被淹沒。
“反正我們是被流放者,反正我們是罪民。”
但是他說不出口,父親也絕不會聽。
長久的沉默后,父親突然蹲下身子看着他。
“在這裏等着,會有人來接你。”
“那父親你呢?”
“我要出一趟遠門。”
“嗯,那我等父親回來。”
然後父親鬆開了他的手步入了雪中。
他站在不知道誰家的屋檐下向著雪龍侯爵的宅邸望去。
遠遠望去,民居層層相疊,伴隨着緩坡向著天際蔓延,將那座屹立了三百年的建築掩蓋在其中,唯有高聳的石制尖塔尚且能被窺見。
尖塔上好像有人,在敲擊着裏面褪了色的古鐘。
隔着風雪他依然能聽見那鐘聲,像是在怒吼,像是在悲鳴,像是在號哭,然後伴隨着漸大的風聲隱去。
這鐘聲消失后,屋檐下便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並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並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將遭遇什麼。
他只是有些迷茫,有些無力。
“有很多事情,即使能預知結果也無法改變。”
“如同我的父親決定獨自步入凜冬。”
凜冬並不是什麼怪物,其本質上只是元素,更準確些的話應該是元素亂流。
就像水蓄積后再爆發會形成洪澇,元素蓄積后再爆發則會形成元素亂流。
寒冷的元素在積累到極限后從永冬之域傾泄而出,席捲路過的一切,裹挾路過的一切,向著南方洶湧而去。
它們會在寒龍之脊山脈受到一次阻礙,然後花些時日席捲龍寒地區,最後湧入更南面的寒海,形成千里冰礁的奇特景色。
據說是相當壯麗的景觀,但是他只是聽說過。
曾經他也想去看一看這異世界的奇景,但是現在他只希望這景色根本不存在。
因為他的父親要死在它誕生的途中了。
肆虐的雪花將萬物掩埋,呼嘯的寒風卷攜着冰晶一遍遍掃過大地,它們會化作極寒的烙鐵、凌遲的短刀,而後樹木傾倒、巨石磨損,其中的一切再一次回歸為純粹的元素。
對於那些傳說中的英雄,凜冬並非不可抵抗的存在。
但是父親終究不是那樣的英雄,他只是一個被流放的罪民。
父親想必也是明白的,要預估這件事的結果並不需要什麼高明的智慧,只需要一點點的常識。
但是父親終究走了,踏上了註定徒勞無功的旅程。
“你曾說過,無數次的說過:
凜冬到來前,我將離去,去往高天;
凜冬到來前,我將離去,去往海淵;
那逝去的不再回來,那追思的皆是遺骸。”
他張開嘴,想要輕輕唱誦那從玩伴處聽來的龍寒歌謠,但是寒氣伴着凜風灌進了喉嚨,大腦開始變得昏沉,喉嚨也像是被刀子插了進來一樣。
徒勞無功,最後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
但這似乎是他最後能做的事了,為那個男人獻上離別的歌謠,哪怕什麼聲音都沒有。
這麼想來的話父子倆人還挺像的,
都愛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老實說,他現在有些恨自己的父親,恨他最後讓自己留下,恨他沒有剝奪自己活下去的權力。
但他明白,那不過是自己的軟弱與自私罷了。
前世是這樣,今生也是這樣,即使兩世為人,他似乎還是沒能改變——在離開了那些愛着自己的人之後就會不知所措,就會自暴自棄。
接下來大概是再渾渾噩噩的活幾年,最後在連自己是怎麼死去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死去。
畢竟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可能還算有些經驗?
“你曾說過,無數次的說過:
你應當歸去,我的孩子,去往人間;
你應當歸去,我的孩子,去往明天;
那逝去的不再回來,那追思的皆是遺骸。”
嘴唇龜裂了,感覺有少許的血液流了出來,但是很快就變成了彌補裂痕的冰晶。
但是他沒法接着唱下去,臉部已經凍僵了,完全不受控制。
現在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話或許會好些,但是現在驟然蹲下的話自己本就昏沉的大腦大概就會失去意識吧?
說不定會就此一覺不醒……
聽起來也不算很壞。
他試着蹲下,或者說試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是僵硬的膝蓋沒法完成大腦的指令,他的身體向後倒去,後腦勺猛的撞在了牆上。
自然而然的,他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了床上,正對着的壁爐中橘紅色的火焰舞動着,伴隨着不時的噼啪聲。
看着旺盛的爐火,他覺得自己現在大概是溫暖的吧。
不過可能是之前凍得太久了,他的身體根本感覺不到溫度。
他閉上眼睛,感到有些惋惜。
最後還是活了下來,看樣子命運還是不夠溫柔,甚至不願意賜予自己永恆的安寧。
一些從未見過的人開始照顧他的起居,至於具體照顧了多久的時間……
他忘記了。
就和上一世一樣,時間的流轉只不過是晝與夜的交替,他再次開始度過渾渾噩噩的生活。
唯一記得的事大概是自己病了,經常能看見有人調查他的身體,喂他吃各種藥劑。
不過還好,他有些慶幸的想到,似乎是因為在寒風中唱歌,他的味覺和嗅覺都退化了,無論是多麼苦澀難聞的藥劑都能面無表情的喝下去。
一直躺在床上並不舒服,但是那一夜的大雪中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其中也包括行動力。
不過在大雪中被凍了一個晚上,能活着就已經是個奇迹了。
至少照顧他的那位阿嬤是這麼說的,他的腦海中還記得她在說這些的時候眼中還帶着些淚水。
“自己悲慘的遭遇讓她產生了憐憫嗎?”他無法抑制的這樣想,並且從其中獲取了些許的解脫。
好像被人從水中打撈了出來一樣,他的腦海有瞬間變得清明。
然後陷入了更深的渾噩中。
解脫感很快被罪惡感所取代,反而讓他感到更加痛苦,那短暫的解脫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渴望自殘賣慘一樣。
“對於我這樣軟弱的人命運真是毫不留情啊。”
時間還在流逝,但是窗外的風雪似乎變小了許多,大概凜冬要結束了吧。
但是這一切和如同廢人的他似乎並沒有什麼關係。
只能躺在床上的他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只能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直到某天,一個留着灰色短髮的男人來到了他的床邊。
男人大概說了很多東西,但是他都沒記住,誰也沒法指望一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刻意去記住別人說過什麼。
但,或許是偶然,或許是必然,他聽清了一句話。
“你的父親跨越了凜冬,將消息送到了我手上。”
那一刻,他好像聽見父親在耳邊低語了什麼,眼淚不自禁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