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安樂第十九年春·醉春閣
那幾個女人站在一起,在聊着什麼。距離太遠,李信怡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她們時不時掩嘴輕笑,似是十分愉悅的模樣。
她們見她仰頭看她們,朝她嫵媚地一笑——那笑中帶了明顯又熟練的挑逗,看的徐謂渾身不舒服。
“這是……醉春閣?”李信怡下意識地念出了牌匾上的字。
徐謂像是被什麼髒東西沾到般一激靈,嫌棄地小聲說道:“我們快走吧,這地方,不幹凈。”
李信怡即便沒吃過豬肉,卻也總歸見過豬跑。她豪爽地一笑,絲毫不羞澀地反問徐謂:“這是花樓?”
“嗯……”徐謂氣若遊絲。
李信怡頓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拉了他胳膊便朝裏邊走,邊走邊說:“無妨,我們隨便逛逛好了。”
“李信怡!”徐謂的腳扎在原地,拚命地想將胳膊從她手中扯出來,但還是被她拖地踉蹌着前進了好幾步。
“徐公子,小的都不怕,您怕什麼?”李信怡加大了手上的力氣,戲謔道。
徐謂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窘迫非常。
突然有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伴着柔媚的聲音,聽得李信怡周身一顫。於是她抬眼望去,發出笑聲的是硃色門旁一個一身紫色紗衣的女子,羅扇掩面,腰肢纖細,羊脂膏一般細膩的皮膚,秋水一般的墨色眼眸。
“我們醉春閣,不接這麼小的客人。”紫衣女子虛虛地倚在門上,雙眸含笑地看着兩人。她手上帶着幾隻玉鐲,隨着她輕輕搖扇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叮叮噹噹的碰撞聲,悅耳得很。
李信怡很少見到這般美艷靈秀的女子,一時看的出了神,徐謂輕咳一聲,又在她胳膊上狠戳一把,她方回過神來。
女子說話間,一個老媽子樣的人急匆匆從裏面出來。她穿着大紅的衣裳,臉上膩着厚厚的脂粉,同紫衣女子站在一起看來,怎樣都是一個天一個地。
“姑奶奶,陳公子還在上邊等着你呢,你倒是跑這逗小孩來了!”她一臉諂媚地對着紫衣女子。
“媽媽,我就去。”紫衣女子含笑頷首,又朝李信怡和徐謂說道:“天不早了,快些回去吧。”她說完,朝他們施施然一禮,優雅地轉身,衣袂飄飄,朝樓里去了。
“李信怡!”見李信怡看得出了神,徐謂氣急地跺腳。
“啊,”李信怡回過神來,如夢初醒,“你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徐謂幾乎抓狂,表情幾近失控,“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這麼多人看着呢。和青樓女子搭話,真是不知羞恥!”
李信怡左右看看,果真有人遮遮掩掩地盯着他們看,便唾了一口:“呸,這些人連光明正大看人都不敢了,還不如青樓……”
她這話沒說完,因為徐謂狠狠捂住她的嘴,將她拖走了。紫衣女子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首輕瞥一眼,笑了。
“姑奶奶,你又笑什麼?”媽媽苦着臉,因為她散漫的態度有些不滿。
“媽媽,你不覺得,那兩位少年人,甚是可愛嗎?”紫衣女子好看的眉眼笑得彎彎。
媽媽翻個白眼,顯然是不覺得。
紫衣女子也不強求,依然笑着,提起裙擺向樓上走去。
有個穿身素色衣裳、看上去十歲出頭的女孩挽着袖子,端一盆水,蹲在二樓的廊邊,正擦洗欄柱。紫衣女子看到她,眉頭一皺,隨即又笑開來,喚道:“音音。”
小女孩聽到有人喚自己,轉過身來。那女孩年紀尚小、素麵朝天,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也端的一副大氣清雅之態,似秋菊春松,又似孤星明月,反正不像是個青樓里的粗使丫頭,倒像是個書香世族的大家閨秀了。但其雅態,看不出來的,至多只覺故作清高;看得出來的,便越看越是佩服,怎能在這濁世中生得如此一副出塵遺世之態。就連那身上的素色衣衫,都像是什麼女隱士的羅裙,而不是什麼粗布料衣了。
“紫瑤姑娘。”女孩站起身來,略有些局促地朝她福身。
“媽媽,你且去同陳公子說,叫他等等,我須得先更衣沐浴。”紫瑤朝一旁的老鴇子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女孩,話卻仍是同老鴇子說的:“媽媽,我房裏的桃夭出去置辦東西了,讓白音音去助我更衣吧。”
“行,當然行。音音,還不快隨紫瑤姑娘去。”
“是。”女孩垂下頭,眼裏閃過一絲不解。
白音音到後院洗衣房前拿了紫瑤的新衣,便上樓朝紫瑤房間走去。她敲過門,得到紫瑤允許後進了房間,見紫瑤正站在窗前,望着什麼。
她將那樣式繁複華美的新衣鋪在床上,走過去朝着紫瑤一福:“姑娘,讓小的伺候您沐浴吧。”
“不急,”紫瑤轉臉朝她莞爾一笑,又向著她伸出手臂,“音音,你莫怕我,過來。”
白音音自是不怕她,朝她走過去了。紫瑤輕輕拉着她的手臂,將她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些,使她能看清窗外的景事。
紫瑤手指着某個方向,白音音定眼看去——是和她年齡相仿的一男一女,背着裝書袋,像是剛下學的樣子。他們兩人正站在一個烤串攤前等着烤串出爐。女孩子穿着薑黃色的短衫,下着同色布裙,眼巴巴地望着烤爐,摩拳擦掌;男孩子穿了身黛色大袖常服,在女孩身旁矜持地站着。
白音音不知紫瑤何意,疑惑地看向她。
紫瑤收回手指,攏在身前,悠悠開口道:“你方才是在廊邊,那你定然是看見他們了吧?”
“小的的確看見了。”白音音點頭。她適才於廊邊擦洗欄柱時,遙遙便看見那兩人走來。那兩人衣色一亮一暗,年紀又輕,走在鬧市上,實是打眼。他們兩人邊走邊交談,關係似是十分親密。待近了,他們停在醉春閣門口,那男孩十分羞怯,女的卻是拉着男的便要往裏闖。白音音看着覺得好笑,又覺得那兩人可愛,笑罷卻又兀自神傷,心生羨慕。
他們二人,一人朝氣蓬勃,一人沉穩內斂,卻看上去皆是快快樂樂、無拘無束的。
紫瑤嘴角含笑,又看向那兩人。女孩已經拿着剛出爐的烤串,旁若無人地吃起來。她吃的很快,吃相卻很好。她們幾乎都沒看到她怎麼咀嚼,她手上的烤串便全下了肚。
男孩將紙包着的烤串收進包里,二人又朝別的攤子去了。
“我很羨慕他們。”紫瑤突然說話了。
白音音詫異地看她一眼——她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上京名妓的眼中充滿了神往,鋪滿了化不開的悲戚,像一汪深不見底的碧潭。
“為何?”白音音突然有些如鯁在喉,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我羨慕他們出身清白,家世良好。最重要的是,做的了自己想做的事,過得了自己想過的日子。”紫瑤答。
“姑娘……怎能知道?”白音音看着她的側臉,小聲問。
紫瑤笑着搖頭道:“虧你還是個鬼靈精。看來,你這識人的路,還遠得很哪!”
“你看,他們身上皆有裝書袋,約摸是剛下學。在這上京能讓女兒出門上學堂的,必是想法獨到、又明事理的人家。他們身上所穿雖顏色樸素、樣式簡單,但卻皆為上品錦緞所制,那公子衣服上邊還有暗紋縷金。那小公子周身氣質,非高門大院、書香門府所不能養;那姑娘爽氣,看身段動作又是習武之人。這樣的二人能做朋友,看着還那般親密投機,必是家境相仿、相識相處多年。”
說話間,那兩個少年已經拿着買好的小吃、勾肩搭背地朝前走去。
“音音,若是你能識得他們中的一個,或許便能脫離這苦海了。”紫瑤苦笑道。
隨機,她又像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捂着嘴欲蓋彌彰地笑了:“算了,我在說什麼胡話……”
“音音,你可會讀書寫字?”紫瑤一雙明艷的眸笑着看向她。
“小的不會。”白音音撒了謊。
“那你可想學,若你想學,我倒是略知一二,可指點你些。”紫瑤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白音音思忖一瞬,答應了:“那便……謝謝姑娘了。”
“還喊什麼姑娘,”紫瑤欣喜地看着她,“喊姐姐便好了。”
“那便……紫瑤姐姐。”白音音順從道。
“現在還是清清白白的,”紫瑤看着她純真又帶着小姑娘特有明媚的小臉,恍惚間響起自己小時,“若是你能在那之前,找到個好人嫁了,離了這人間地獄,那該多好。”
白音音知她之意,但也不好說話,便低下眼眸,掩住眼裏晦暗不明的光。
紫瑤又看向窗外,那兩個少年人的身影已遠了,漸漸的,漸漸的,也看不見了。
她長嘆一聲,重又強顏歡笑:“音音,你幫我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