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可曾見過我
清河縣的黃昏向來是極美的。正值春色好時,悠悠的清河繞城而流,一座座房屋錯落立於水光山色之間,立於春日的鳥語花香之間,立於落日孤鶩的映襯之間,立於傍晚的濃露輕霜之間。春靄與暮色相結,夾裹着煙氣而來。晚霞像是被跌落於海的殘陽濺起的飛紅,鋪滿了西邊的大半天空。再過不久,晚風便會帶來曉月繁星,萬物也皆會融成漆黑一片,在月色星光的籠罩中,靜默地吟唱。
於大樹隱匿着的古老客棧中,李信怡獨自一人躺在房中,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幃上的繡花。旁邊桌上的飯菜早已涼掉,她卻仍無起身吃飯的意思。
白音音從客棧的門口進來,手裏拿着個兔子樣的糖人,臉上表情帶了微許期待。她走到房門口,踮着腳朝屋裏看了看,便推門進來了。
看到桌上一口未動的飯菜,她表情微僵,隨即又綻開笑顏:“信怡,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她這才彷彿活過來一般,多了些生氣,直直看着白音音笑了:“是糖花。”
她用手撐住身子想坐起來,白音音忙扶她一把。她用自己的一邊手臂支着她,另一隻手將糖花遞與她。
李信怡咬了一口,熟悉的甜味向她襲來,她不由紅了眼眶:“這糖花吃起來,倒像是王叔家的。”
“信怡記性可真好!”白音音高興道:“正是當年上京走馬街拐道口賣糖花的王家。他們那會不聲不響關了鋪子,不成想是到清河縣來賣糖花了。”
“我小時候常買他家的糖花,爹總是罵我,說會吃壞了牙。”李信怡的聲音低了下去:“爹老罵我,我吃糖花也罵,我早上不肯起床練武也罵,我封官位也罵。到了今天,我只是想最後去看看二弟,他不願我來,見了我還罵我。”
李信怡很少有這般孩子氣的模樣,說著說著便嗚咽起來,白音音嘆氣,輕撫她的脊背,安慰她:“大將軍只是怕你會做傻事。他不過是個愛女心切的父親罷了。”
李信怡在她懷裏抖得像片風中的落葉。這時有人敲門,是徐謂:“方便我進來嗎?”
“讓他進來吧。”李信怡小聲道。
徐謂進了門,看到桌上分毫未動的飯菜,微蹙起眉頭張了張口,但最終什麼都沒說。他移開了目光,轉身去關窗:“今晚風大,天也沉,怕是要下雨。”
“我今日看北邊的天烏沉沉的,雲黑壓壓地積了甚多,那邊怕是下了大雨。”白音音拿個軟枕給李信怡靠上,端起桌上的飯菜:“你們先聊,我去把飯菜熱熱。”
徐謂在椅上坐下,滿臉小心翼翼試探的表情,欲言又止。
“你說吧,我李信怡大風大浪見了甚多,早已無所畏懼了。”她苦笑。
“既然如此,那我便說了。”徐謂正色:“李伯押着你二弟去給佘家的人磕了頭,又向佘母賠禮道歉,給了不少東西。”
“佘家的人?”
“佘母,還有……佘氏父子的墳頭和佘家女。佘家女沒死,她回來了。”
出乎徐謂意料的,李信怡笑了,還鬆了口氣:“真好,少死一個人。”
“可她的未婚夫死了。落下山崖時他墊在她身下,她活着,她未婚夫摔死了。”
李信怡的心情從未如此刻般沉重。她本對佘氏女的歸來抱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喜的是佘家還能多活一個人,佘母不至無人照料,就連李益都能少背一條性命;悲的是李益害她家破人亡,她必是恨極了李益。就連她這個做姐姐的,都自覺無顏面對佘氏一家。
可她萬萬想不到,佘氏女雖恨極李益,卻主動同陳鈞作證,給李益的罪責里減去了一條命。
“她直直跪在堂上,身形單薄卻又那麼堅定。她說,她只讀過幾本書,什麼都不懂。但一碼歸一碼,她不會讓他多擔一條罪名,那很卑鄙,她不想做卑鄙的人。”
徐謂笑了:“若是換了我,到這地步,不如隱姓埋名,叫他多一條罪名,永世不能翻身嘍。”
李信怡不知所措地低頭去咬糖花,她幾乎要慚愧地哭出來。
她知道徐謂在怨她,怨她不愛惜自己,怨她胡亂慚愧,怨她故作糊塗。
她就像被赤裸着推到高台上,台下是烏泱泱的人群。沒人對她指指點點,都只是靜默着看她,但那無數雙眼中,皆帶着灰暗的失望和冷漠,如一把把利刃,懸在她頭上,不落下,卻讓她提心弔膽,讓她無處遁藏。
她也曾讀過聖賢書,也自詡堅定無比嫉惡如仇。可在白日裏,她動搖了,她生了頂頂罪惡的念頭。
她有罪。
他們還要在此處住上幾日,於是白音音和徐謂出門去置辦些東西,留她一人在房中冷靜片刻。白音音走時在床上支了個小桌,把熱過的飯菜放在上面,又絮絮叨叨地叮嚀數遍,讓她定要吃些東西。
李信怡啃着吃了一半糖花,還是端起碗來,夾了些飯菜送進嘴裏。
犯事的不是她,家破人亡的也不是她,她又何必這幅模樣。也挽不回什麼,讓別人看了只會覺她惺惺作態。況且白音音和徐謂那樣擔心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任性的年紀了。
她扒拉幾口飯菜——這都是她最喜歡的菜,平日裏在軍中都吃不上幾回,可如今到了口中,怎麼就索然無味了?
一定是鹽放少了。她想着,伸手去夠一旁桌上的鹽罐。
窗戶突然“嘭”一聲開了,外面的風颳得獵獵作響,樹枝搖曳着,互相擊打着發出聲響。她愣了一下,慢慢下床,想探出手想將窗戶合上。
有隻白貓從窗下探出頭來,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審視許久未見的老友。她微怔,便忘了關窗的動作。貓爬進窗戶,跳上了她的手臂。
她於是手忙腳亂起來:“喂,你……”
她想叫這白貓下去,可貓在她懷裏變成了一條小小的白龍。長一尺左右,通體茶白,兩側生翼。
“大仙?”她試探着叫一聲,見白龍默認,遲疑道:“你怎又變小了?”
白龍的指爪死死扒着她的臂膊,用力卻又克制。他未答話,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淡金色的眼睛裏滿是哀怮,這讓李信怡覺得,他就像是穿越千年的時光來尋找什麼東西,而透過她的眼睛,他找到了那樣東西。
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她又問心無愧,便如打賭一般睜大眼睛,和他相視着。他的眼底泛着點點的光,透過他的眼睛,她彷彿在清澈的湖水中,看到一場盛大的星落。
“李信怡,”他終於說話了,顫抖着聲線,脆弱地像是在寒冷夜晚中獨自取暖的孩童,“你可曾,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