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燈會問情
從公堂中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城內的燈光忽然閃起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今天是蘭煌城的一個重要節日——七佛節。
大魏是絕對的漢人天下,而地處邊關的蘭煌城則是一個民族的大熔爐,彙集了涇弋,大魏,胡地,北掖多國移民的百姓。歷經百年,倒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這裏常年嚴寒乾燥,故以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日子作為與佛交通的日子,這七佛也不全是佛,既有塔蕃族供奉的神女,也有漢人供奉的菩薩,佛祖,甚至還有長髯飄飄的道士。這種各家各派並立於祠的景狀總讓人想起儒釋道並舉的那段日子。
七佛祠設於城中阡陌大街,這條路上幾乎彙集了蘭煌所有的標誌性建築,每逢次日,阡陌大街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遊行的百姓各執着自己家的貢品,擠着去七佛祠上一柱頭香,乞求七佛留住今日的暖意,讓自己和家人能順利過冬。上罷香火,人們才會擠到街道的夜市上,逛一逛,吃上些街邊的小吃,而後心滿意足地歸家。
我和晉語並不忙着回紅閣子,畢竟那裏平日裏本就顧客盈門,今日日子特殊,我們怕是擠也擠不進去。
我們在街頭遊盪着,人群如潮水般在我們的身旁奔涌,夜幕降臨,但花燈驟亮,晃得我恍惚片刻。我抬起頭去看晉語,人潮之中,他身體的剪影在燈光下似看不真切,側臉的輪廓卻那般鮮明,一旁迎風而起的髮絲,透着淡黃色的微光。他好像意識到我在看他,慢慢低下頭,垂着深深的眼眸,看着我。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晉語是那個憂鬱沉默,甚至有些邋遢笨重的牧牛人,有很大的差別。
他的氣質,好像生來,就不應該屬於那片荒蕪之地。那是一種皇家氏族的貴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貴氣。
“想什麼呢?”晉語突然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我恍然驚醒,揚起嘴角道:“沒什麼。”
“現在人們都去七佛祠了,想必夜市中人會少些,我帶你去逛逛。”
“現在嗎?”我一時有些沒回過神來,看着他直接把我拉了過去:“嗯。走,帶你去看看。”
一路上彩燈招展,不少小販在路旁已經開了張。一些惹人喜愛的小物件羅列在兩旁,有從遠處運來的薄紗,也有絲絨的毛毯,還有一些有着特色花紋圖案的瓷盤,甚至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玻璃球。
現在夜市上人還是不多,於是很多賣首飾扇面小販看我是個姑娘,都一個個招呼我。我沒什麼興趣地繞過他們,徑直走到一家賣雜貨的攤販前,來來回回挑揀着繩子匕首之類的東西。
晉語靜靜地背手站在我身後,也不說話。
“姑娘這是要出遠門嗎?置辦的都是些實用的物件?”老闆的長相倒像是塔蕃族人,看着我笑吟吟道:“這些東西如果冬天出去放牧,可是大有用處啊。”
我笑笑,又拿起一小瓶治療凍傷的葯,一面打開蓋子聞一聞,一面道:“是想多籌備些,怕以後用得上。”
“公子好福氣啊,有這麼賢惠的妻子幫忙料理家事。”
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我一下子止住了手中的動作,抿緊嘴唇無比絕望地悄悄瞥了晉語一眼,正想着怎麼解釋,卻被人從身後一下子攬進懷裏。
“是,她一向讓我放心。”
非常平淡的語氣,沒有一絲上揚的聲調,他冷冷的聲線發出這句話,卻讓人心底莫名地都是暖意。
我們彼此對視,都沒有再說什麼,卻都從對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哈哈哈,果然是一對碧人啊,這樣吧,我今日剛剛開張,姑娘買完這些東西,從這些小物件里挑一件帶走吧,就當是我送兩位的了。”
我掃視着老闆指着的方向,那裏擺着的都是一些陶制的玩偶,很多是憨態可掬的娃娃和小動物,上面塗了彩色,看上去艷麗且喜慶。我挑了一個單峰的陶制駱駝,上面坐着一位胡商,駱駝上載滿了貨物。看上去倒有些唐三彩的味道,道:“就這個吧。”
買過東西,晉語跟在我身後,帶着有些好奇的語氣道:“剛剛那麼多玩偶,為什麼挑了這隻駱駝。”
我揚揚手中的駱駝:“你看,這個駱駝上有胡商,還有貨物,衣着打扮,圖案花紋都這麼細緻,小細節也做得到位。我通過這樣一個小物件,能獲知不少信息呢。”
“你買這個駱駝,只是為了獲知信息?”
我乾笑一下,一時心下有些發愁,該怎麼跟他解釋自己之前是從事地域文化研究的,這是職業病呢?
晉語卻接過我手中的駱駝,端詳一番:“這東西雖然精緻,但陶繪還是有局限,這些花紋材質都畫的過於簡單了,你要小心些別被誤導。”
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懷疑,還給我提了建議。我有些驚喜,匆忙答應了,又繼續在街市中穿行。
前面是一條小吃街。這裏的小吃攤還是以牛羊肉為主,有不少卷鬍子的大叔烤着肉串和羊腿,木炭的煙氣伴着肉香飄出老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在大鍋上咕嘟咕嘟煮着的羊雜碎,一大勺羊雜碎澆在洋蔥和香菜上,發出極其香美的味道;一些烤的焦黃的燒餅,刷上辣醬,夾上爆炒的牛羊肉,真的是讓人食指大動。
城中百姓還尚未過來,路邊卻已經聚集了不少食客,服飾相貌各異,好像是來自不同的地方。路邊有專門的地方停着駱駝和馬匹,都有專人看護着,看來有些人是晝夜趕路,到這裏來吃碗羊肉歇個腳。
我們找了個清靜些的攤位坐下,要了一疊切羊肉,又要了兩碗面。正在等餐的當口,我卻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在攤位面前一閃而過,壓低了笠帽,向著人群中走去。
我一驚,急忙就要追過去,晉語卻突然按住我的肩頭,示意我把手拿過去。我環視一周,把手擱在桌子上。
晉語在我手心慢慢寫下幾個字:“涇弋派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