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幻雪山上野妖怪
吳剛感覺肚子疼痛,腹部遭遇痛擊,彷彿一隻貓爪在腸子裏用勁地扯着,或者一棍木棍在腹部來回不停地旋轉。他的頭上開始冒汗,翻滾在地,雙腳朝天空中用力地蹬去。
瘦弱身軀遠遠看上去像浦柳,草地上霧汽升騰起來,陽光閃動在草葉、樹梢、石塊上,空蕩蕩山谷迴響着痛苦的呻呤:“哎喲,疼死老子了”。
滿地打滾,豎蜻蜓、翻筋斗不停地爬着跪着,變換着各種各樣人體被扭曲出來的樣範,有時標準地後空翻有時像豬一樣後空翻,十分不好看。《西遊記》裏悟空總是變成小人兒鑽進妖怪肚子裏,金箍棒在腹部搗來搗去。
悟空在肚裏搗來搗去時妖怪總是被折騰得五官錯位怪眉怪眼醜陋極了,按照方言來說就是“他媽的難看得板命”或者“丑得很”,書面表達或許為“非常不雅觀“、”上不得檯面”,文言表述則為“煞是難看”。
怎麼形容都很難準確寫出當時狀況,只能初步勾勒一個荒誕的妖怪被悟空鑽到肚裏那樣疼得滿地打滾的模樣。電視劇中一旦出現如此情形總是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吳剛在那片寬敞草地翻滾着,周圍十分空曠、單調,天空寂寥得好像一座墳,他完全就像一個被悟空鑽進肚裏的妖怪那樣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疼得不想再活下去。
痛得邊在地上翻滾邊大聲地吼着:我不活了,不活了,活不成了。
約摸半柱香時光,疼痛漸漸緩解,他準確地感覺到肚裏有個小人兒在輕飄飄走動。原本坐在對面跟他比試法術的聖姑早就不見了,草地上似乎還留着她的鞋子印,那些印纖巧秀麗,好像漩渦露出淡黃泥土,草葉低伏着。
肚子裏傳來奇異聲音又尖又細,小女孩呀呀學語似的含糊不清。他知道聖姑鑽進肚裏變成小人兒正在腸子上攀登着,過一會又順藤摸瓜似的爬到心臟上去了。那必定是個蒼蠅般大小的女孩,比鑽進妖怪腸子的悟空更立體,小人兒甚至粘符在膀胱里要順着一泡尿液衝出來。
吳剛合什雙手跪地求饒:姐姐,出來吧,我的法術和你比起來,相差十萬八千里,都怪我學藝不精,學藝不精。
小女孩在吳剛肚子裏漸漸地安靜下來,彷彿在肝葉上睡熟了。或者花朵似的綻放在他的血液里,吳剛漸漸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一切漸漸輕鬆起來。他試着端坐到突出懸崖的石頭上運氣周天,口中噴出了青煙,祖墳上冒出青煙似的裊裊升騰着。
他被青煙泅住,頭上汗珠凝結。臉色蒼白又慢慢地紅潤,耷拉到下巴的耳朵像兩張芭蕉葉不停地扇動,打蚊子似的發出卟哧卟哧響動。
小人兒稚聲稚氣的聲音傳來:哈哈,今天鑽進你的肚裏,看我鬥法四方,掙破你的狗腸,看你以後還怎麼跟我斗?
那陣稚聲稚氣的聲音彷彿吳剛自己發出腹語,如果把他的肚子比喻成罈子,聲音就從罈子裏發出來,嗡聲嗡氣,氣流十分不舒暢。
吳剛表情焦躁,鼻涕流出,四仰八叉睡到草地上,仰望着天空。拍拍肚子戲謔道:聖姑,姐姐,鑽進肚裏幹什麼阿?很香嗎?有本事在外面比試比試,隨你變化,鑽到肚裏算什麼本事?你在肚裏呤詩吧。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小人兒在肚子裏一陣翻滾,嬌嗔道:你不是認輸了嗎?怎麼?不服氣?有本事鑽到我的肚裏來,我隨時奉陪。
吳剛蹲在草地上乾嘔,嘔得眼淚鼻涕摔了一地,肚裏疼在痛加劇。他雙手抱着肚子低語:姐姐你在肚裏做我的心吧,做我的肝,無論做了什麼,我死後一切都不在。你就在我的血液里永生!
吳剛肚裏潛伏着一個長發飄飛的小小女孩,像小小悟空在裏面拿大頂,耍把戲,又蹦又跳又跺腳,她把吳剛肚子當作舞台,似乎一會時裝步一會玩雜技一會在奔跑,吳剛再次痛得不停翻跟斗,在草地上烈火般竄來竄去,無法停止。
吳剛滿頭大汗求饒道:姐姐,饒了我吧,饒了我,有話好好說,鬧騰夠了出來吧,我服輸,輸得心服口服,你是祖奶奶,祖太太,祖嫫嫫,我是你孫子,重孫子,重重孫子,放我一馬,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稚聲稚氣聲音傳來:你的肚裏好溫暖,我想一生一世在裏面,我想唱歌,跳舞,揮動羽衣霓裳。你不是男子漢嗎?天天說你很頑強,我看你是頑固不化,不到黃河心不死,鴨子死了嘴不爛。
小人兒在他肚裏一陣亂蹦亂跳,吳剛撐住身體坐在曠野,摟着肚子。他的肚子時而鼓起小丘,時而陷落成拳頭般坑凹,表情十分怪異,好像天下人欠他白米粗糠,有人跑到他家鐵鍋去拉屎,摟着肚子的雙手漸漸胡亂揮打,彷彿要打死身邊所有的空氣拍遍欄杆氣吞萬里如虎。
他的周圍空虛得好像晃着無邊無際一張網,他被粘到網中央,雙腳用力蹬去,實在蹬不到任何東西,除了陽光非常耀眼脊樑上被他折騰得起了瘡疤之外,他的大腦里已變成一灘糨糊。
吳剛齜牙咧嘴一會露出獠牙,一會伸出五六米長舌頭不停地舔着北風吹來的枯枝敗葉,模樣比電視劇中妖怪更猙獰,像一團肉塊正在被狼群掀來掀去,一會兒懸空一會兒墜落,十分狼狽。
他被肚裏小人兒折騰了近兩個時辰,太陽開始落山坡。那輪血紅色太陽轉輪似的旋轉,燃燒着,向著遙遠地平線墜下。
吳剛已被折磨得十分絕望,小人兒在他肚裏像個行呤詩人,呤過眾多亂七八糟詩句后漸漸安靜,彷彿又蹲到某個角落去拉屎,這讓他的呼息漸漸充滿了異味,特別難聞。
嚴格地說來吳剛是妖,一隻不折不扣的妖怪。
一隻非常瘦削肚子乾癟的妖怪,來自月宮。下界三百年,日常與一群無法無天妖怪十分交好,一起嬉鬧不休,不知山中歲月甲子,混沌不分黑白,修習妖術收一幫徒弟,算一個妖師傅。他在月宮犯錯后被罰為砍樹匠,天天砍伐一棵永遠砍不死的桂樹----這裏人們很容易想到古典神話里廣寒宮天天砍桂樹的吳剛。
當然吳剛就是吳剛,不管他是不是神話傳說里的那個吳剛。這裏只能理解為他和神話傳說的吳剛遭遇一樣,命運大致相似,卻是兩個不同的東西。
吳剛虔誠於他伐樹的事業,時間長了他就開始厭倦,每天機械地砍伐,砍不死桂樹又砍不死斧頭,他什麼都砍不死,所以非常憤怒地揪准了機會,一跟斗從天空翻到大地上做了妖怪,他也不想跟誰過不去,只想當一隻從容、安靜、寂寞而又無所事事的妖。
吳剛做妖的地方叫幻雪山,山上眾多妖怪,是天下妖人聚集地,一座充滿魔力的山,十分遼闊,山上妖怪大都是些荒誕貨,不知人事,蒙昧混沌,彷彿人間尚未啟蒙的兒童,每天只知瞎胡鬧。甚至比瞎胡鬧更讓人無法理解,他們是一群純粹的野蠻無聊透頂的妖怪,比二百五還要多一些二百五。
畢竟從未做過真正意義上的人,人話都講不好,比如當今山蠻子進城去說普通話,很多時候都會讓人啼笑皆非。反正誰也不能跟他們去計較。
他們畢竟是妖,生活時代遙遠得好像不是時代,只是一段遺失在天地間的茫茫歲月,無比迂闊而又荒唐。
吳剛肚子裏的小人兒已漸漸平靜,不再鬧騰。太陽墜向地平線以下,天空暗淡,幻雪山被北風吹來冰塵,妖魔鬼怪橫行的山上陰森可怕,不時響起莫名呼嘯聲,枯葉在山間飄來盪去,彷彿遊魂。
一群妖怪走上山來,這群妖怪都是吳剛徒弟,他們長相或丑或俊,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衣着十分怪異,或樹葉藤蔓,或草根獸皮,或人間麻布,或絲綢綾鍛,怪叫着、奔跑着、追逐着,好像人間是一場熊熊大火,他們正熱情投入其中,投進來燒成骨灰也在所不惜。
妖怪畢竟是妖怪,學習着說人語做人事玩的把戲卻都屬於非人類,他們比火星人降落到地球上更讓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嘰嘰歪歪哼哼唱唱蹦蹦跳跳揪揪扯扯,無法用比喻人類的詞語去形容他們。
如果非要說的話,只能說他們都是一幫混沌荒唐的野妖怪,絕對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