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觥籌交錯的場景他還不是很習慣,雖然吃過了很多次團年飯,大人們喝得熱火朝天的景象早已歷歷在目,難以忘懷,但是要自己真正的參與,的確這是第一次。因為成為了大學生,已不再是小孩。
這是考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春節,算是一件大事兒了。家裏的親戚難免要在吃團年飯的時候討論這個問題。他的姨媽和舅舅分別來自公務員隊伍和大型國企,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想像,開會,領導發言,總結,歸納,明年計劃,等等一系列的套路讓陳建民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那一官半職的姨父姨媽口若懸河的滔滔不絕於耳,還有領導舅舅的那些國企式發言,讓他立馬遁入了一個奇特的空間,不管環境是多麼的喧鬧,忙碌的人們幹着各自的事,但都和自己無關,景象,聲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遁入了一個自己的世界裏。
他被分配了很多任務和工作目標,實際上他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形式,至少在大學時代他想保有自己應有的自由,可是有什麼辦法?領導在任何時候都是領導,沒有下屬,沒有下達指示和命令的生活讓這個國家龐大的國家機器的成員發瘋。相同的道理當然適用於處於完全相同體制下的國企之內。它們的存在早已偏離當初從外埠舶來時的意義,它們都只是載體,讓這個有着幾千年傳統文化的國民們實現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的工具而已。所以,法院,電力局,鐵路,中石油,天然氣,水廠等等,它們的所有產品都是附屬品,真正生產的是成功,歷史和功績,還有理所應當隨之而來的慾望,權利,以及由它們造成的不可自拔的漩渦。
想到自己不可避免的將要融入這樣的地方,每每讓他覺得很沮喪。雖然把精力放在學習之上,他還是知道有那麼一天自己變成了自己曾經看低,不屑,甚至怨恨的人的時候是有多麼的難堪,尷尬。更讓人揪心的是,那種對自己的否定和痛苦。
在這桌子上待着的一分一秒都是如坐針氈的煎熬。他完全可以開懷暢飲的,就像和新認識的同學一樣,可是在這裏他做不到,從來都只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但若是話不投機則半句多。他的領導們沒有阻止他放下酒杯,他們依舊認為他應該少喝,這是從偽善的長輩的角度出發來闡述問題的,不過沒有人能夠拒絕領導的命令,還有訓話及肺腑之言。人們之所以追求權利,是因為它能夠滿足慾望,控制能夠讓自己隨心所欲……
這諷刺的家宴終於結束。他想到過,但是卻又萬萬沒想到,他的家宴,居然比很多公司的年會晚宴還要正式。和有着以公司經營為主線的年會晚宴相比較,這群家長居然能夠在和自己親人團聚的時候搞得像開三中全會一樣,這不是家,這沒有情,這只是無邊無盡的慾望走不到盡頭而已……
外婆家似陽台卻不像陽台的地方,窗外響着陣陣鞭炮聲,死一樣的寂靜穿插其間,要麼響聲似雷,要麼噤若寒蟬,很是讓自己受不了。
他的母親站在他的對面,語重心長的表達着關心和期望,他有些無奈,更多的是不耐煩。當她一次又一次的對着自己強調,不要談戀愛,要趕緊考英語四級,然後把學校圖書館的書全部看完,將十二個學院的所有專業課都聽完的時候,他開始疑惑,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她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話,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幹完上述事情能夠形成什麼效果?難道她真的以為這樣的自己會生活得很好?
他安慰着自己,不能這樣怪她。這個國度里的每一位母親,或許都有着同樣的想法。他默不作聲的趴在窗戶上,無話可說。希望自己的孩子看起來像自己認為的那麼好,那麼優秀,那麼高質量,然後自己就心安理得,覺得自己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孩子,對得起社會。對得起列祖列宗。
她不會在乎他的看法,她不會在意他的心裏。她只要看到他有着一份既輕鬆,又有前途還收入頗豐的工作,加上一個一輩子毫無任何條件執行他的命令以及全家親戚命令還是世界上最會帶孩子的媳婦。最重要的是,隨叫隨到,直到自己死的那一刻都會毫不猶豫的執行自己的命令。
我不應該這麼看媽媽的,她對我很好……
他打消了腦海里的這些念頭,要說人和人之間相處,哪能避免一些磕磕碰碰的矛盾呢?這麼多年以來和爸爸照顧着自己,這是難以報答的養育之恩,可是……
他不想讓自己陷入這樣的糾結之中,雖然這樣不好,但是想要避免這樣的痛苦,最好的辦法是離開。
他忽略着媽媽對他的談話,儘管這位母親不厭其煩的重複着,可惜的是,越是重複,越是將自己的孩子推得越遠,遠到他不再想要回來,遠到他想要消失在任何一個方向的盡頭。
這或許就是他想要逃到天涯海角去,但最終也只能躲避在大學的寢室里。九點過,四周依舊寂靜,間或有着鞭炮和禮花的聲音,還不至於無法寧靜下來。自來水冷得徹骨,但是他依舊用香皂把手洗得乾乾淨淨,他是不是要還要點上一盤香呢?一邊想到,一邊擦乾自己的雙手,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一疊信紙,在現在這個年代,這種東西在急速的減少並漸漸的消失,代替他們的,是更加便利的通訊方式,傳統的書信,現在是不是僅僅用於公文和情書?
真是讓人玩味的事實,想到這裏,他不禁停下了書寫,拿出一張稿紙,比劃起來。
情書,通過傳統書信,是要表達一種誠摯的情感嗎?還是想要通過書面的文字,來迴避自己這一顆頗為羞澀的心呢?一方面,消除直面ta的緊張和不安的情緒,一方面能夠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寫出自己的想法,表達自己的情誼,這種時空不同步的辦法是最好不過了。同時,書面的交流最為正式,立此為據,此情此意絕對真心真意。是要這樣的雙重效果嗎?
而公文仰仗書信,大概最重要的是要表達其嚴肅性,正式性吧。同樣這也是行政辦公痕迹的一個最為重要的表現形式。
核心的特色,鑄就了自己不可被替代的作用和地位,或許最終將被同樣特色或者更有優勢的後來者所替代,但終將在歷史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個世界永恆不變的唯一真理就是永恆的變化,人的內心,也是這樣……
他將稿紙扔進垃圾桶,不再思考這種哲學問題,哲學最終就是數學的問題,而自己不擅長數學,也不喜歡推理。
被保養得嶄新的鋼筆在高品質的信紙上洒洒的發出聲響,燈光並不是很明亮,他故意調低了,不過看清楚東西並保證眼睛不會受損是基本要求。他有幾個星期沒有寫信了,有很多瑣屑的事情想要說,但是千頭萬緒,卻總會陷入找不到開始的窘境,所以就按慣例的隨便開始。他漸入佳境,從食堂到足球,服裝到音樂,同學和公交,聊得不亦樂乎,那種美妙的感覺,真身臨其境,和遠方的朋友面對面交流一般。
他的字並不特別好看,不過他盡量寫得工整。收信人上寫着趙尚兩個字,他的室友不止一次的嘲笑他,這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在寫信,而且對象居然是男人,顯然他的室友們對gay的認識比較落後且帶有強烈的歧視意味,拿這種機會來開陳建民的玩笑也就不足為奇。
折好信紙放入信封,他看着陽台外的陣陣陰雨,想起了幾年前的教室。
他坐在自己的課桌後邊,有些無聊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作為新生,顯然他很不自在,作為一個異鄉人,他和這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他甚至沒有帶隨身聽,因為怕老師會比較反感這東西,實際上後來知道了校規里是禁止帶這種娛樂設備的。
趙尚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在新同學逐漸熱絡起來的嘈雜景象里,他安靜看雜誌的樣子的確稍顯異類。陳建民同樣不急着認識這些新同學,但是他同時也很無聊,看着那本雜誌的背面,他似乎覺得相當的熟悉,於是他也無法阻止自己站起來走過去。
“我不認為t-72有宣傳的那麼糟,畢竟俄羅斯喜歡降檔賣東西。”
陳建民知道他在看軍事雜誌的時候,忍不住對上邊的內容發表意見,因為這算是他的愛好之一,這樣的相識,算是遇知音。
趙尚轉過頭來,微笑着說:
“畢竟只是t-72的量化版,很多方面都比較勉強。”
他的回答簡潔,聲音也不大,不過自己聽得很清楚。
“我叫陳建民。你好!”
他在介紹自己的時候伸出了手,由於刻意的控制自己用右手,他的動作有很細微的僵硬。
“趙雲的趙,尚方寶劍的尚,你好!你的名字好革命啊!!!”
趙尚依舊微微笑,實際上微微笑是他表情的常態。
“沒辦法,本來我的名字很簡單的,但是為了避諱,就改成這樣了。你懂的,就是古時候避諱皇帝那樣。”
於是乎,他們的友誼這樣開始了……
拿着信封走在空曠的學校里,他有些冷,怎麼加衣服都讓自己覺得渾身冰凍,於是只好加快腳步……
畢業之後,兩人通過電話了解到了對方的去向,算是皆大歡喜,於是不知道是誰,或者兩人約好同時,通過書信的方式來交流,或許這真的給他們在這越來越複雜,繁雜的世界裏帶來一些靜謐。
如果說讓第三人稱來敘述他的這個以書信聯繫的朋友,就應該這麼說:
這個遠在廈門大學的趙先生,乃是陳建民高一同學,書香門第出生,父母都是高中老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英語其稍顯年邁的老爹還是學校英語一把手。所以實際上當時陳建民知道這些之後自然而然的對他有着默然而生的敬意。趙先生當然不負家門,各色成績就算不執牛耳,也怎麼都跌不出前三甲,這可是在全校範圍來看。一雙手來妙筆生花,不僅作文詩詞歌賦樣樣通,還畫得一手好畫,若是以為這樣就算對他簡介描述的完結,豈不是太過浮誇?此君球場上的風采更是颯爽,舉手投足間盡現南美的奔放熱情,雖然性格低調內斂,依舊自比那當時頗為驚艷的德尼爾森,對,就是那個在98世界盃時代騎單車晃得全世界都暈頭轉向的巴西花腳天才。如此江郎之才,要是不會點籃球,怎麼對得起那些日夜等待在籃球場時刻準備着看男神的花痴女生?總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趙先生就是有點五音不全,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誰也不能阻止他成為學校里的風雲人物,除了他自己。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高一同窗一年,低調內斂的趙尚和沉默寡言的陳建民已成莫逆之交,高二之後分到不同的班,他們依舊在有限的時間裏進行着各式的交流……
他把信放進了信箱,快速的往回走,這種情況下,只能惦記自己下載的電影了,要知道,在這種無聊的日子裏,任何學習相關的東西都無法激起自己的興趣,即使知道很重要,卻依舊要在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抽時間出來關注學習的事,而現在這種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寧可整晚整晚的看電影,都懶得將書本打開。天空中似乎開始下雪,不過這或許又只是幻覺,些許的微小雪花在周圍飄灑着,還有細雨,天啊!這樣天氣可真是冷死人了,陳建民有些後悔自己只穿了一條牛仔褲,他巴不得馬上就穿進自己的被窩裏才好。
他低頭走了,可是前方灰暗的路燈下似乎有一個正躊躇不前的嬌小人影,她應該是被冷到直跺腳,但是為何還要停留在路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