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第四章 人情世情說不得
胡文秀看到來人,喊了一聲:「阿爹!」
方泰心知這便是這回春醫館的主人——胡三針,也急忙拱手行禮。
牧東晴施禮道:「胡師兄。」
胡三針身材偏瘦,下巴尖削,留着一縷山羊鬍,眯着眼睛就像一隻老山羊。
「哎呀,牧師弟,今日也辛苦了!咱們後院來一杯怎麼樣?」
牧東晴搖頭道:「師兄明知師弟不飲酒的,何必次次如此。」他頓了頓又說道:「何況師兄也是醫師,當知飲酒傷身之理。」
胡三針嘿嘿一笑,道:「師弟你還年輕,不知這杯中物的好處……還是等小孫回來,我尋他喝一口。咦,你是何人?怎的站在櫃枱後面?」
胡三針又一次被牧東晴拒絕了喝酒的邀約,搖頭之際才看到了醫館中方泰這個陌生的面孔。
方泰急忙再度拱手施禮道:「小子平高泰,貿然登門,望胡先生海涵。」
胡文秀收拾着往後院走去準備做飯,聞言停下腳步在胡三針身邊說道:「阿爹啊,你可不知道,阿泰哥他可幫了大忙了!若不是他在,你閨女要被累死啦!」
胡三針目光一凝,上下打量着方泰道:「哦?還有此事?不知這位朋友因何事登門啊?」
胡文秀又道:「阿爹啊,這位阿泰哥他……」
胡三針揮手打斷了女兒,道:「老夫覺得這位阿泰應該能自己說。」
他扭頭看看胡文秀,斥道:「還不去做飯,要餓着為父不成?」
胡文秀嬌哼一聲,對方泰道一聲:「阿泰哥你自己跟阿爹說吧!阿爹啊,咱們醫館真的該招個夥計了!」說罷腰身一扭,往後院去了。
牧東晴見狀也沖胡三針和方泰點點頭,道:「文秀姑娘說這位朋友是有本事在身的,胡師兄可以考量一番。」隨後也進了後院。
回春醫館大堂中只剩了胡三針和方泰二人。
胡三針盯着方泰,方泰恭敬地看着胡三針。
沉默了幾息,方泰只覺胡三針眯起的眼睛裏有一股莫名的氣勢傳出,空氣中也傳來凝重的感覺。
胡三針輕拍着木質的櫃枱,發出輕微的「砰砰」聲響,低聲道:「好了,現在沒有旁人,你可以說了。你到底是何人?」
方泰對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有些不自在,他聳了聳肩,好像要打破這般沉凝的氣氛。
「胡先生,小子本是襄州城伏牛山裏的獵戶,因為家祖年前去了,便依着他曾經囑咐的來這南溪縣投奔親戚。但誰知我這門親戚早在多年前便離了此地,小子身上的盤纏用得快盡了,便想找地方做些工賺些錢,也好再謀出路。」
「投奔親戚?從襄州大老遠地跑來?你親戚叫什麼?」
「回先生,家祖臨走前說有個侄女兒嫁到了這邊,夫家姓沈,聽說家裏行六,家祖喚他做沈六。小子到了縣裏,便問過了,說城北有個沈家,但是十幾年前便搬走了。」
這些個消息,都是平高義早就打聽好了的,假身份也是此前兩人合計之後編出來的,就算有人生疑,也沒地方找人對質去。
胡三針捻着鬍子思索了一陣道:「沈老六啊,十二年前便患了癆病死啦,他娘子帶着孩子改嫁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方泰聞言,神色落寞道:「竟然是這樣……我這個姑姑也不知下落了嗎?那我……我可真的沒地方可投奔了……」
胡三針又問道:「聽秀兒說你有些本事,都是些什麼本事?說來聽聽。」
方泰精神一振,急忙道:「回先生,小子自幼跟隨家祖學習,能識文斷字,打獵採藥也都做得,劈柴打水,生火做飯也是慣常,您要是不嫌棄,給我做些個雜活兒,管我頓飯便行!」
「你既然有這些本事,為何不在來的路上找個活計?偏要跑到我這醫館來?」
「這……」
胡三針似乎有些不耐,提高了聲量問道:「講啊!」
「是……小子本想找到姑姑家再行打算,但奈何盤纏已盡了。小子是個讀過書的,知道窮家富路的道理,更明白自己獨身一人有些個頭疼腦熱的也沒人照顧。後來打聽到南溪縣裏就屬您這醫館的大夫最為高明,胡先生也是善人心腸,便……便想着來碰碰運氣……想來是小子莽撞了……我……我這便走。」
方泰局促地搓着手,將包袱重新背起,期期艾艾地從櫃枱後面繞出來,沖胡三針深鞠一躬,便準備離開。
胡三針瞧了瞧櫃枱上擺着的尚未包好的藥材,忽地出聲問道:「番木鱉和木鱉子有何不同?」
方泰腳下一住,想了想答道:「木鱉子消腫散結,祛毒生肌,多用在疥癬癰腫之疾。家祖卧病在床時,小子常去抓過。番木鱉卻是有毒的,不可混為一談。」
胡三針又問:「方才牧大夫開了一方牛黃天南星散,可還記得抓了什麼葯?」
方泰仔細回憶一番,答道:「天麻、獨活、附子、當歸、天南星、牛黃、麝香、犀角、雄黃……這劑量卻是記不清了,只記得是要各自研磨成粉,煉蜜為丸,非是散劑,而是和水服之。」
胡三針點點頭道:「牧大夫哪裏都好,就是開的葯精緻得很,磨得粉粗一些都不行。還有你這包葯的手法也不甚對,四邊的角當折進去,否則半路漏出來可就不好了。」
方泰面露喜色,轉身恭敬地朝胡三針施禮道:「多謝先生,小子受教!」
胡三針捻捻鬍子,一揮手,道:「少年郎蠻聰穎,這一上午若是秀兒一人,斷然沒有現在這般好脾氣,早就累地嚷着不做飯了,想來你給她幫了不少忙。每月一兩銀子,包吃住。願意的話去洗把臉,燒火去吧。」
方泰大喜,連連作揖謝個不停。
胡三針點頭道:「走吧,誤了飯點,老夫可要扣你工錢!」
隨後便帶着方泰進了後院。
回春醫館後院正當中是三件正房,西邊是幾間廂房,東邊是製藥的作坊,擺着幾層架子,晾曬着各種藥材。
大堂後門右手邊就是廚房了,胡文秀正里裡外外的忙活,洗菜切肉。
見到胡三針領着方泰進來,小姑娘不由得驚喜道:「還是阿爹疼苦女兒,看不得我那般勞碌,這夥計算是收下啦?」
胡三針伸手點點胡文秀,搖頭道:「就你滑頭,用了人家半天,連頓飯都不管,傳出去可壞了老夫的名聲!」
「啊?阿爹你就管人家一頓飯啊……」胡文秀聞言嘟起了嘴,頓時有些不快。
胡三針一見可捨不得了,急忙改口道:「好了好了!留下啦!」
方泰也在一旁直點頭。
胡文秀這才露出笑臉。
「謝謝爹!吶,阿泰哥你去洗把臉吧,水桶在牆根。今天咱們吃臘肉!」
胡三針眼角一抽,道:「不省心的丫頭,臘肉少切一點,省着吃!」
胡文秀眼睛一瞪,腰一掐,道:「哼,要你管!我累了,就要吃肉!」把胡三針晾在當場進屋去了,隨後便是「鐺鐺鐺」的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彷彿不把臘肉全切完了不罷休一般。
胡三針捻着山羊鬍,嘆息着「女大不由爺」一步一踱到院子裏的一張竹躺椅上,往後一仰,從手邊拿起一把精緻的紫砂壺,「吱」的嘬了一口,開始閉目養神。
牧東晴從西邊的廂房出來,看見方泰,便沖他點點頭道:「恭喜,如此咱們便是同仁了。」
方泰也微笑點頭,牧東晴又道:「日後關於治病開藥之術,若有想學便來找我,行走江湖,總要有一技之長在身才是。」
願意將醫術相授,這便是仁心了。
方泰對此人的印象越來越好,急忙一躬掃地:「多謝先生!」
牧東晴只是出門招呼了一聲,便又回去了屋內。
方泰將包袱隨手放在一邊的葯架子上,洗了手臉,便到廚房幫忙。
「秀姑娘,這位牧先生是何來歷啊?看樣子不像縣裏的人,怎麼做飯也不來幫忙?」
胡文秀斜他一眼道:「牧先生可是名門出身,醫術高明,若不是父親和他師門有些舊識,哪裏會來我們這小醫館坐堂,還想讓人家來做飯?想什麼呢!誒,對了,幫我把柴火再劈一些,臘肉飯火大一些才好吃。」
胡文秀邊說著,手裏菜刀不停,將洗涮好肉細細地切成薄片,嫻熟得很。
方泰應聲去了。
二人忙忙碌碌,不多時便將飯菜備好,在院子裏擺起一張方桌,端上來一碟清炒蔬菜,一盤嫩蔥炒雞蛋,一尾清蒸魚,用的是缸里自養的鮮魚,最後是一鍋香噴噴的臘肉飯。
「阿爹!牧大哥!吃飯啦!」
胡三針這才睜開了雙眼,晃晃悠悠地起身坐在桌前。
方泰看着這一幕不由得有些熟悉的感覺,此前多年,師父方游也是這般。
在自己學會做飯之後,他總是慵懶地躺在竹椅上,等着飯做得了才慢悠悠的上桌吃飯,雖然挑三揀四,但總會把飯菜吃得乾乾得乾乾淨淨。
方泰嘴角微翹。
不多時,牧東晴也從屋裏走出,沖眾人一點頭坐在左側。
胡文秀把灶台里的火滅了,便拉着方泰落座,親自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飯,惹得胡三針一陣吹鬍子瞪眼。
胡三針吃了幾口覺得有些口淡,便起身回屋取了一小壇酒,剛要倒上便被胡文秀以牧東晴的名義攔下。
父女二人爭執一番,終是以胡文秀勝利告終。
方泰有眼力勁,提前便取來茶壺茶杯,給幾人倒上熱茶。
胡三針沒喝上酒,咂咂嘴,嘆口氣,還是舉杯道:「今日有客,吃了這頓飯,平高泰便算入得咱們回春醫館,日後當細緻認真,好生做活。」
其他人也舉杯為方泰慶賀,牧東晴笑意謙和,胡文秀笑靨如花。
眾人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方泰看着邊吃邊鬥嘴的父女二人,一旁笑呵呵但用餐仍舊一絲不苟的牧先生,不由也心情大好。
這是方泰即使和師父在一起時也難得感受到的,那種屬於紅塵間的,熱鬧的煙火氣。
眾人正吃得樂呵,忽然前廳傳來聲響,便從門裏走來一人,口中說著:「文秀,好香啊!今日做了什麼好吃的,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推了衙門的飯食來給你捧場啊……」
這人穿着一身絳紫色的綢布衣裳,神采飛揚,待見到坐在桌邊的眾人時卻發覺方泰這個生面孔,不由得一愣。
「咦?」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