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完整的德克謝
太陽從山頭冒出尖來,將高山那棕黑色的肌膚變得更加銳利與厚實。在山之間,從秋日落木中穿梭而來的道道陽光,讓散佈在空氣之中的塵埃如同雛鳥的羽毛般隱隱透出點水晶般的白色。在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夜晚后,林中一間破舊的木屋漸漸蘇醒過來,在它身旁泥地上,一株碧綠而單薄的青草上掛着一顆透明的露珠,使得青草葉靜靜彎下了腰。這時,一隻腳踏過青草一側,地面傳來的震動將露珠從葉尖破碎於泥土地上,消融於大地之中。
白狼提起了自己的腰包,它現在十分清楚,它和自己的朋友應該離開了,從森荻撒恩這個小小的村莊,再次踏上一條蜿蜒而不見底的路。同時,它也十分清楚,艾麗卡很難接受這樣一個結局。在昨日,艾麗卡幾乎不再與任何人溝通,這跟平日的她有很大的區別。在那張有着少年稚氣與少女柔情的臉上,白狼看見了一種它經歷過多次的神情。那種自責與無助,如同枷鎖一般纏繞艾麗卡的全身,讓年輕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陷入悲傷的循環。白狼在以前,便深知自己難以走出這個循環,如今的艾麗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木屋的背後,白狼煩躁地將身上黑色的斗篷使勁扯順。儘管白狼的確與艾麗卡有着同樣的感受,但那畢竟是不同的事情。因此,白狼或許能夠理解艾麗卡的心情,卻怎麼也無法理解艾麗卡的想法。安德魯和德克謝,兩人的靈魂重新合二為一是好事情,白狼無論放在哪一個角度都是如此。可為什麼艾麗卡就是會為這件事情而感到悲傷呢?思考無果,白狼抱住自己的腦袋左右甩了甩,指望能夠甩出點腦水來,可是除了暈眩感外什麼也沒有。
“你到底是怎麼去想的呢?艾麗卡!人類的想法就如同夜晚被雲霧遮住的月亮般,只剩預示,卻難留一絲光亮!”白狼直到最後,仍舊沒有想出來一個所以然,於是它之前能夠想到的所有,通通化作最後一聲感嘆。它總覺得自己可以在走之前給艾麗卡說些什麼,可是事到如今能說什麼呢?它甚至只能獨自藏匿於木屋之後,獨自嘗試洞悉女戰士的想法,而得不到一點兒成效。白狼無力地靠在了木頭牆上,清晨木板的潮濕感湧上了白狼的後背。
輕盈的腳步聲從木屋邊傳過來,白狼將頭側過,等待來者。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白狼突然聽見一聲渾厚的呼叫,立馬認出在木屋另一側的人是麥克。麥克是專門來找白狼的,白狼也沒有躲着他,而是向前走幾步在拐角與麥克撞個照面。
“你在這兒?”麥克低頭看着白狼,微微挑了一下眉,“你在這裏做什麼?快點跟我走,我們去正門院子那邊找傑洛特,他叫我來找你一趟。”
“果然。”白狼愣了一瞬,然後低下頭,在心裏想到,“他肯定也是覺得我們應該走了,的確,我們真的已經在這個地方磨蹭很久很久了……我們是該走了,是該走了。可是艾麗卡到底怎麼辦?她是一個強大的女戰士,她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她是一定可以度過去的,她會明白的……”麥克見白狼低下頭沒有說話,伸出手去拍了拍白狼的肩膀,關切地詢問道:“夢速,你怎麼了嗎?”
“我?”白狼這才反應過來,它急忙回應道,“沒事,我們現在就去……”麥克皺起眉,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轉過身將白狼領到傑洛特身邊去。
正院內基本是一片荒蕪,即使很久都沒有打理過,除了些黃草與枯草根外就是棕色的泥地。在一個靠近柵欄的空木桶上,傑洛特正十分隨意地坐着。他將手肘擱在自己大腿上,駝着背,蒼老的白髮大部分紮成一根辮子甩在腦後,有另一部分垂搭在臉龐上。在獵魔人皺起的白眉下,那雙貓眼注視着地面,看起來似乎又有些什麼麻煩的事情上身了。在傑洛特身邊,德克謝將手扶在柵欄上,另一隻手裏端詳着一把漂亮的單手劍,劍身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犀利得如野獸的目光。
獵魔人注意到了來人。他慢慢抬起頭來,簡單打量白狼,隨即看向麥克,說話的語氣還是那麼無情。“我想和夢速和德克謝談談,麥克你能否迴避一會?”麥克點點頭,立馬背過身去走進了木屋裏面,只留下在場的三個人。德克謝見麥克離開,敏捷地將手中的劍在空中轉一圈后順勢插入腰間劍鞘中,目光移動到傑洛特的臉上,再移動到白狼的臉上。
“夢速,首先,你是知道我們應該走了。”在說話時,傑洛特始終看着白狼的臉,兩雙獸眸的目光交匯在一起,傑洛特看出那對眼睛中仍有疑慮與擔憂,甚至隱隱讀出些猶豫。“你不用去擔心艾麗卡,她是一個強大的人,只是太年輕了而已。作為一個大約二十幾的年輕人,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去理解,去感悟。不像我……我都是,不,獵魔人都是舊時代的遺孤了。”獵魔人露出個蒼白而冷漠的苦笑,笑容像是棵枯萎的老樹般憔悴。
“但是……”傑洛特的神情突然再次變得嚴肅起來,“我叫你來不是說這些的。夢速,你還記得德克謝之前所殺的那一隊士兵嗎?這件事情已經傳到了這個國家那邊,現在你也應該能夠聽見,馬蹄鐵踏在泥土地上沉悶的聲音……這件事情我首先得讓你知道。”
獵魔人此時將目光轉向了德克謝,德克謝雙手抱胸,亂糟糟的黑頭髮下,年輕而清澈的黑眼睛卻蘊含著一種老態感。德克謝左右擺擺頭,將扶柵欄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格外嚴肅地說道:“這件事情,讓我自己去處理就好了。那是我自己衝動所犯下來的。雖然安德魯只有十幾歲,但德克謝已經三十多了,不過我居然有時候還沒有年輕的我成熟。哈。”德克謝自己無奈地笑出聲來,彷彿是對自己的挖苦。“你們兩個,自己去走自己的道兒吧。這件事情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去處理,但牽扯你們終歸是不好的。傑洛特啊,傑洛特。要是你沒有這麼靈的耳朵和老練的頭腦,我也就不用給你們說這些啦。”
獵魔人聳了聳肩,用手撐着自己的大腿站起身來,然後輕輕拍了拍德克謝的左肩,嘴角微微揚起。“年輕人不要逞能。再說,總有人會讓我不得不幫助你。”傑洛特微微側過頭,眼神再次與白狼撞上,白狼驚訝地看着傑洛特,耳朵也因為這心情變得更加豎直,它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一番話會從傑洛特,這個獵魔人的口中如此自然地說出。現在,白狼很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嘴巴蠕動了許久,只憋出了熟人的名字,“傑洛特……”
“好了,去森荻撒恩村正門吧。”傑洛特並沒有等兩人有所交流,直接做出決定。在他說完話后,傑洛特抬起手臂,仔細檢察肩甲,手甲是否佩戴完整,緊接着扯了扯腰帶,彎下腰去將護膝與腿甲拉得更加緊實。“這下就沒問題了。”獵魔人提了提身後的劍鞘,打開腰包檢察了一會內部的藥劑與炸彈,確認無遺漏後向院外走去。德克謝見獵魔人如此,除了內心受到陣感動外,瞬間也想不出什麼拒絕的理由,只得向著身後的木屋喊道:“我們出去一會兒!”
林間小路中,初日的陽光白得似雪,缺少溫度,照射在銀色的鐵馬甲上。威武的鐵騎群向前走着,上面坐着的騎士身披金銀盔甲,一隻手牽着馬繩,另一隻手拿着巨大的鐵騎槍,每一個騎兵都在腰間別著一把華麗非凡的單手劍,防止落馬戰鬥佔得劣勢。高傲的鐵騎群,胸前赫赫刻着屬於第七騎兵團的獅子花圖案,金箔所塗,在白日下閃耀非凡。騎兵團因自身重量,每一步都在泥地上踏出一個腳印來,鋼鐵碰撞的叮噹聲連續不斷,頗有氣勢,一路響徹至森荻撒恩村門前。矮小而貧寒的村門在高聳的騎兵團面前顯得如同兩座荒涼的木樁。
“我們來得很及時。”德克謝看到騎兵團,帶領着傑洛特和白狼從村莊側面走出來,一下子就吸引了騎兵們的目光。騎兵們齊頭看着兩個怪異的人和一個小個子從旁邊走出來,於是團長駕着馬前走兩步,以此示意三人自己是首領,然後向著他們詢問道:“你們是這個村莊的村民嗎?”
“不,不是。”德克謝回應道,但與此同時,他也向前走了兩步,與騎兵團團長站在了同一條直線上,他那雙深沉的黑眸看着騎兵長頭盔下綠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但是,我應該知道你們為什麼而來,你們是為了那些沒有回去的士兵而來嗎?”
團長驚訝地看着德克謝,在他眼中的這個年輕人,面對這麼多士兵,在剛剛一句話中不僅沒有半分恐懼,並且是用如同知道一切的語氣去回答的他,讓騎兵團長不由得在心裏對德克謝尊敬幾分。“難不成,你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嗎?我們只知道一個士兵的下落,那個人渣,他手裏拿着一個銀質的癮葉徽章,因此死在了一個山匪手上。沒想到我們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癮君子,被山匪殺死算是他最好的歸宿了。”騎兵長頓了頓,沉思一會兒。“嗯,好吧。年輕人,請告訴我你所知道的吧。”
“騎兵團團長大人……在講述這一件事情之前,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座村莊貧困無比,而這個國家給這個村莊設定了太多的稅。”德克謝側過身去,用手指向村子,好讓騎兵長看清楚這是一個多麼貧窮的地方。破破爛爛的泥土屋與石頭屋遍地,好多房頂甚至連茅草都不齊,下雨時常常漏水,水再從房門流向外面,使得大部分房屋前的地面總是有一灘水坑。“但是那隊士兵卻一直想要收這裏的稅。村長,慘死在了領頭士兵的腳下,這很不可思議是吧?”德克謝停下來,似乎在等待騎兵長的回答,騎兵長在原地低下了腦袋,很久之後回應出一個“嗯”,緊接着,騎兵長追問道:“那其他人呢?之前的領頭已經死在山匪斧下,其他的士兵呢?”
“我不想騙你,騎兵團團長大人。他們,死在了我的手下。”德克謝再次向前面走了幾步,直到走到騎兵團長的戰馬之下,抬起頭看着馬背上的騎兵團長那雙震驚眼睛。“騎兵團團長大人,我對此很抱歉。但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他們的行為終究會將這奄奄一息的村莊沒入黃昏,我有時候不能和談。但現在,我能夠和您談談,這是莫大榮幸。”
兩人一人馬上,一人陸上,雙方互相注視,氣氛愈加冰冷,但是突然一瞬,在鐵盔下傳來一聲悲涼的嘆息。“小子……殺戮不是唯一解……”騎兵團團長良久之後,捏緊手中的鐵兵槍,咬着牙齒對着德克謝這麼說道,“死者長久地安息了,可這座村莊的別人卻仍要面對無食,無衣的痛苦。小子,你的殺戮太過魯莽與天真,哪怕劍術再怎麼高超,也救不了這一村的百姓,但卻讓前來的士兵白白遭殃。可我卻也沒法怪你,縱使我內心恨不得將你拖入水怪湖中投喂。誰來解決我在滿腔怒火中燒?”
再是一聲無奈的嘆息,騎兵團長將腳移開馬身,從馬背上翻越而下,穩穩踏在地上,身上的盔甲發出咔咔的聲響。“你是個男人,小子,或許還是個劍術大師……”騎兵團長看着矮自己一頭的德克謝,那雙眼睛仍然有着一些憂傷。“如果你說的事情是真的,那我也無法怪罪於你……那就讓我們以榮譽的方式來解決我內心的火焰,決鬥吧,小子!”當騎兵團長說這句話的時候,德克謝切切實實看見,騎兵團長的眼睛一瞬間變得銳利而堅韌,他將手裏的鐵騎槍用力扔向旁邊,拔出了腰間的華麗的佩劍,指向了德克謝。
德克謝沒有恐懼,沒有任何猶豫,也快速將自己的佩劍從腰間拔出,動作輕快迅捷,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其他的騎士們見騎兵長如此,都讓自己的馬匹向後退了兩步,給與兩人足夠比武的空間。忠實的騎兵們相信騎兵長的決斷,也信任騎兵長的行動。身披鐵甲的騎兵團長側過身,微微屈膝,抬起腳後跟,將劍斜指向德克謝。德克謝也測過身子,他更加壓低重心,蹲成馬步狀,劍指前方,將另一隻未握劍的手背在身後。“來吧……”騎兵團長輕聲念叨,箭步上前斜劈一劍卻被德克謝輕鬆擋下。因騎兵長主動出擊,德克謝見距離拉近立馬墊起腳步向後微退,手裏的劍靈活揮動連續再擋兩次劍劈,並瞄準機會向前刺出,靈活移動主動拉近距離,用橫着的劍卡住騎兵團長的手,轉身一肘打在騎兵團長頭盔正臉。
騎兵團長吃痛用一隻手捂住臉,但德克謝並沒有乘勝追擊。德克謝在原地再次微微紮起馬步,手裏的劍靈活地轉了一個圈。騎兵團長很快從疼痛中反應過來,再次擺好了架勢。雙方初步試探之後,騎兵長不再敢貿然向前出擊,雙方的距離始終穩定在兩劍尖端相抵。此次交鋒,德克謝率先揮出一劍,但此劍過後,德克謝立刻將劍收回,果不其然,騎兵團長在格擋一劍后立刻回擊,德克謝在空中擋住此劍,隨後帶動身體讓劍身輕擦而過,以極快的速度攻向騎兵團長,騎兵團長快速收回劍勉強擋下一擊,但是步伐已亂,德克謝此刻才選擇突擊。他連續刺出三劍,雖然全被撥開,但是無不使得騎兵團長的腳步難以着地,德克謝立刻巧換攻勢,由刺轉砍,並且向前走步迅速靠近騎兵團長,雖然仍被格擋,但是因為距離太近加之騎兵團長步伐亂得徹底,德克謝用手腕將劍一轉,另一個方向的橫劈使得騎兵團長再也來不及格擋,手裏的劍停在了半空中。
德克謝沒有下死手。雙方如同定格般站在原地,互相聽見對方的呼吸聲。德克謝看見在騎士團長的鐵盔之下,冷汗漸漸滑落,那雙綠眼睛透露着一絲敬意。幾秒之後,雙方默契地同時收回了劍。騎兵團長將劍插回劍鞘之中,懷着厚重的語氣對着德克謝說道:“你贏了。”德克謝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將劍插入劍鞘。“我之後會將這座村莊的事情告知這裏的管理者們,盡量為這個村莊謀取一些東西,讓這裏的百姓可以活得更好一些……謝謝你,森荻撒恩的守護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德克謝。”
“德克謝?”騎兵團長聽聞這個名字后,因為過於吃驚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原來是你……”騎兵團長沒有再說什麼,翻身騎上自己的戰馬,向著德克謝揮了揮手當做告別,帶領着騎兵離開了這裏。隨着鐵蹄聲越來越渺遠,德克謝抬起頭,看着早晨虛弱的太陽,那種溫柔而嚴肅的光芒,在林間形成不同的形狀,宛如金色的長河在林中蜿蜒而去,包容着萬象,每一顆星辰與每一雙眼睛……
“比我想的結果更好……”德克謝轉過頭去,微微笑着對身後兩人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