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復平日之變
一片青草被鐵馬蹄壓彎了身子,約有十幾隻馬慢悠悠地前進。從它們結實的軀幹,乾淨的毛髮與昂起的馬頭,都足以看出這是些被精心照料的好馬。
在這些馬的背上,都套着皮革製成的棕樹榦色馬鞍。馬鞍上,坐着些穿着銀白盔甲的士兵。盔甲很厚重,只漏出兩個眼睛,其它部位全部覆蓋。這群士兵中最向前者,盔甲樣式略有不同。除了紅邊裝飾外,左胸甲上還刻着金色的,像是玫瑰與梅花結合體的植物。
這種植物不常見。至少現在,在他們穿過的這一帶林間小路中,就沒有這種植物生長。一路走下去,這條小路最後會通向一座村莊,名字叫做森荻撒恩。
不一會兒,這群士兵就騎着馬橫過了村莊的柵欄。為首的士兵拉動韁繩,馬匹兩腿向上蹬起,在空中嘶啞地鳴叫一聲后安穩停下。士兵拍了拍愛馬的頭,扶着馬脖子從馬匹身上越下,踩在了泥土地上。他下意識低頭查看自己的鐵鞋,還沒沾什麼灰,不過照出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領頭的士兵順着影子的方向看過去,一個穿着破布麻衣的村民正打算轉過頭悄悄離開。士兵伸出手指着村民讓他停下,村民只好不情願地走過去,低着腦袋緊張地擠起眼珠看着士兵。
那一種粗獷厚重,嘶啞得如同剛剛馬叫般的聲音,從這個看不見臉的大塊頭嘴中傳出。他很不禮貌地詢問村民,森荻撒恩村長死到哪裏去了。村民不敢直視他,支支吾吾地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使得士兵很不爽,便用力將村民一把推倒在地。
地上的土很乾燥。那些細小的灰,粘在村民黑白相間的頭髮絲中,讓頭髮更加亂糟。他不甘地握住拳頭,咬着自己嗆了一口土的牙齒。在他嘴中,儘是苦腥。在他腦海里,全是士兵鎧甲不斷摩擦的噪聲。腦中這樣,口中如此,他仍舊不敢抬頭去正視士兵。因為他意識到,他只能看着地面,成為被這些人踩在腳下都嫌髒的爛泥土。
“總是這樣!你們,去給我把這村的村長拖出來!我真該給這臭欠債的老頭來上一棒!”
並沒有人去在意地上髒兮兮的村民。領頭的士兵背過身,朝着後面幾十個兵吼出命令去。那些士兵得到了命令,就如同鳥獸般散開,毫無章法可言。
趁此機會,地上的村民悄悄向著前面爬了幾步路。在他正準備起身站起時,身上的銀制草葉徽章卻掉在了地上。這一幕恰被士兵看見,他上前走去,一腳,將村民再次踢翻,拾起地上的徽章,在手中端詳。不過,這枚徽章,士兵似乎對它有點印象,記得不清。但畢竟造型精美,他便揣進兜里。
“找到了嗎?”士兵將自己盔甲上的袍給理直,抬頭,看到另三個士兵提着村長過來。兩人站在後面舉起村長的手,一人在前面抬起兩隻腿,如拉馬車似的。
“嘭”,三人同時鬆手,村長背着地摔在地上。士兵們看着地上的村長,沒有反應。領頭者蹲坐下去,提起村長的頭。白花花的頭髮散亂來,臉上的皺紋都像是一張恐懼的臉。
“之前的稅,交了。”
村長閉上眼,不敢說話。他顫抖地伸手,在衣內尋找片刻,握成拳頭,打開在士兵們面前。那大概是五個金幣,值不了三個月的債。士兵只漏出的兩個眼睛眯起,一把掀開村長手上的金幣,按住村長的頭往地上砸。地上的砂石割破了村長的後腦,血如石縫中的溪流。
“不夠。”士兵說。他站起身來,搓了搓手,接着一腳將村長踢飛。村長年邁的身子接受不住,血液從鼻孔、耳朵、口腔里慢慢流出。他正躺在地上,呼吸愈發困難,直到最後哽咽下一口氣去,耗時三分鐘。周圍的士兵們只是看着這場表演,作為忠實的觀眾看完這整部劇。
“早該換人了。”士兵聳起肩,“這個過程被加速而已。”
“早就該換人了,只不過是我換而已。”
幾人正準備離開,一旁有腳步聲傳來。他們向旁邊望去,那只是一個十幾歲的青年。青年漏出慘淡的笑,他黑色的眼眸亮着,黑色的頭髮隨着一陣風飄起。在身上厚實的破布杉外,手放在胸前緊握起拳頭。
“嗯。”走來的青年張開嘴,微俯頭,臉上陰影濃郁,“是該換人了。我會將你換下去的。”
隨着一聲輕笑,領頭者指向他。周圍的下屬迅速排成包圍架勢,將他堵死。領頭者放下手,半張着眼,說道:“真狂。”被包圍青年的笑容變得誇張,然後向著包圍圈外走去。正對的士兵舉起手中的長槍,已經蓄勢待發,直瞄心臟。
“好吧好吧。看起來再死一個對你們也沒有什麼影響,那如果我將對象換一換呢?”青年將雙手胸前交叉,骨頭變成的利刃切開衣服袍,帶着些流出的鮮血,反射着太陽光。他貌似瘋癲了起來,面部的肌肉都扭曲成了不可思議的形狀,讓正看着他的士兵,不敢動一下,對這魔法的一幕出現,心涼半截。
在這個世界上,對於魔法,所有人心生畏懼。不過哪怕再膽小的人,面對生死,也會拚命。舉矛的士兵快速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右腿跨前,一槍刺出。在他看到自己無頭的身體之前,只是感覺手裏的東西變得輕盈。而那一瞬間,他就只剩下了疑惑。
血液噴濺,長槍兵手裏的桿碎成一截又一截,“啪啪”掉落在地上。青年放下舉起的手,他那种放肆的笑容,在血液的襯托下,既不自然,又讓人覺得本該如此。“看着你們,我就會想起,在我家的門前面,曾經有着兩棵樹。”青年向前走了三步,身後無人跟上。領頭的士兵感覺事情不對,立馬奔向自己的愛馬。
“是一棵被嫁接的梧桐,和一棵只有樹樁的橡樹。”青年對着士兵的愛馬彈出一根骨針,馬兒直接倒在地上,血液從額心流出。士兵頭兒瞪大了眼,朝着青年身後的士兵們,命令立刻將青年抓住,可是所有的士兵都不為所動,甚至是向後退了一步。
他們都指望着青年不要在意他們。但是,青年轉過頭來,那雙黑色的眼睛發著幽幽的光芒。“梧桐樹上,有兩隻鳥兒。”他每走一步,士兵們就向後一退,時刻保持一個距離。領頭的士兵立馬選擇丟下他的部下,奔向柵欄外。
“夏天害怕雪花,冬天害怕烈陽。”青年最後掃了一眼領頭者,看見他口袋中隱約吊著的草葉徽章,居然就不再關注他。青年再次將目光鎖定在士兵們身上,瘮人的笑容更加扭曲。
最終,是一個士兵抵抗不住壓迫,舉着手裏的盾與劍沖向青年。青年看着他的到來,骨刃一撩便破除了對方的防禦,斜下一斬便看見士兵的上半身滑落下去。這時,血液才緩緩地滲出來。“有一天,太陽從墳墓里爬出來。”鮮紅的血液越來越濃郁,小腸與部分器官被骨刃切出完美的缺口,連帶着青色、紅色的纖維狀物體,互相連接又斷開,散落一地。
“明明是太陽,但卻嚶嚶地叫着。”
青年向前面走幾步,甩掉骨刃上的血液。在這一次,沒有人反應過來,就已經見到青年將骨刃架到了另一個人的脖子下,隨即劃過。從脖子斷開的猩紅,成扇形噴散,掛滿半圈士兵的鎧甲。“兩隻鳥兒對着太陽叫喚,朝着太陽飛去。”隨着盔甲落地的重響,他再度提起手,橫揮便又結束一個衝動者的性命。
“直到太陽的火光將他們燃盡。”惡魔的嘴角兩邊抽起,控制不住地漏出一排牙齒。在這猙獰的笑臉下,他的眼睛處閃着隱約的光芒。他勉強笑着,張大了自己的嘴,將自己的手臂如鞭子揮舞,力度將士兵的鐵劍如削泥般切碎,將他身上的鎧甲撞得凹陷,鐵片刺入肉中,擠壓出大片鮮血來。
活着的幾個人身上不由一顫,下巴就像固定死了,怎麼也移動不了。其中一人剛想吸一口氣,卻下意識憋住,腳稍稍向後挪動一點,緊繃著不讓自己的身體有什麼移動。在目睹這個惡魔的瘋癲后,他們的內心好像失去了什麼東西,雖然不知所云,但是就是能感覺到,自己缺失了某一種類型的自尊。滿腔中的自負蕩然無存,只剩下要流出淚的幾雙眼睛,和他們不知生死的命運。
這一瞬間,他們撒腿就跑,不再有任何反抗的想法。青年看着幾個人狼狽的背影,莫名感到一絲憤怒湧上心頭。他咬死了牙,揪起頭髮向下撕扯,刺痛從頭散部,直到心中,這也讓他變得更加清醒。
於地上一躍,青年如同投石,在空中用撞擊就將一個逃跑的士兵肋骨盡數碾碎。他落地后立刻起身,擋在了另兩個士兵身前,士兵們對視一眼,深吸氣向著他的頭同時劈砍過去,而青年的交叉手,向上一抬就撥開兩人的劍,抓住兩人的頭,向著地上狠狠砸去。
泥土紛飛中帶着一些紅色的粘稠線條沾染。雙手上的感覺是該死的讓人戰慄的溫暖。青年抬起頭,看着剩下來的最後一人,臉上並沒有如之前一般病態的笑容。他深邃的眼中彷彿藏着許多把利刃,這種目光狠狠地刺殺了士兵的心,讓他感覺到了以前從未能體會過的絕望。這種絕望無法比擬正在進行的戰爭,但是卻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中。
“偉大的神吶,不管誰都好!快來救救我吧……”士兵心中默念道。他的腿麻木起來,感覺失去了一切知覺,無法移動,自然也就無法逃跑。他恐懼地注視着眼前的惡魔,不敢眨一下眼,深怕再也睜不開來。面對那個人越來越接近的步伐,那些口水在口腔之中越積越多,他甚至被這滿地的慘狀給驚嚇得感覺口中是血水。今天中午吃的一些蔬菜卡在牙縫中,那種感覺就像口含着地上這群人的內臟……他的肚子猛地一縮。
而在噁心的同時,士兵想到。如果在這裏死了,那可真是死得太冤枉了。明明這一隊士兵如同去年一樣,只是在做着平日中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罷了。可為什麼這種可怕的災禍會降臨到他們頭上?難道哪一個地方的土民不是如此嗎?所有地方的村,都應該給中央捐贈糧食,財幣,甚至是勞動力。而一個不夠格的村長應該下位,這不也是全世界公認的事情嗎?為什麼在這裏,他們就因為踢死了一個村長而面臨殺身之禍?況且他只是旁觀而已,殺的人又不是他,為什麼這個人要先殺自己?而不是那個軍官?
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士兵一陣惱火。
不知道這種血氣衝上腦子的情緒給了他什麼力量,他突然間對着惡魔大吼道:“你個腦子裏裝滿大糞的雜種!你可看見是那個人踢死了這兒的村長,而你卻把我們給當成路邊的野狗亂劈!你的眼睛是長在腦子裏,把大腦給堵塞了嗎?”
很明顯,就連惡魔也因為這番話抽了下嘴角。不過他很快調整,在一步步靠近士兵的同時,也回答了士兵的問題。“他是一定會死的,我已經看到了他會死的理由,他的口袋裏有着銀質的草葉徽章。”
“什麼?那不是……”
“那就是。”惡魔已經走到了士兵的跟前,一臂揮去刮開了士兵的脖子,讓他閉上了嘴。做完這一切,青年看着倒在地上的士兵們,不過久逗留,立馬準備離開這個地方。在離開之前,他深沉地看了一眼目睹一切,從地上爬起的,身體打着顫的村民,再慢慢用眼睛掃過村長的屍體。最終,還是警醒道:“離那種組織遠點……這不是他們好不好的問題,也不是他們好不好惹的問題。那種東西,只是被‘神秘’包裝的另一種精神毒品。”
說完,他就立刻逃離此處。而在他離開后不久,從安德魯的屋子裏趕來的一行人才姍姍來遲。突如其來的一片猩紅地獄出現在三人眼前。白狼下意識咬住嘴唇,看着屍體上明顯的切割痕迹,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它困惑地搖了搖頭,從傑洛特和麥克的中間走出幾步,略略帶着傷感地問道:
“嘿?你們能不能給我說一說……我到底該怎麼去思考?去思考他做了些什麼?而我面對這種情況時,我又該做什麼?”
“你現在唯一能想的,能做的事情,恐怕就只有保持沉默了。”旁邊的獵魔人眯起眼,如此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