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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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寶玉連連道是,“太太說的是,小侄惶恐,竟沒想到這一層。”王夫人見他謙恭有禮,愈發喜歡,因笑道:“你和我們寶玉有夙緣,不定上輩子就是一奶同胞的雙生子,小名都叫寶玉。到了這裏,你就當是到了家,不必拘禮。”

王夫人笑瞅細詢,問了南邊問北邊,甄寶玉順眼低眉,有問必回。王夫人問:“這是從你們大姑娘府上,還是北王府上來的?”甄寶玉回道:“大姐姐替辦了奠儀,昨兒小侄上水仙庵祭了二姐姐,和三家姐在那裏會了一面。中元節間,忠王府有船出海,北上潢海鐵網山採辦檣木。小侄已得忠王口諭,隨船北上,去往孝慈縣的青牛書院。長安縣學的舤哥兒原說一道兒去讀書,學裏的胡教諭苦苦挽留,他便未成行。”

王夫人暗喜,命玉釧取來一個荷包*皮並一個金魁星,賞了甄寶玉,交代他:“在家千日好,你遠離家鄉到此,我們兩家原是世交,或有一時寒熱饑飽不便,只管打發小廝來,你們家還有幾千銀子在這裏。遇着田假,或是援衣假回京,只管來我們這裏逛逛,兩個寶玉一處伴着,不拘住幾日都使得。”

甄寶玉站起來道:“伯母愛惜,小侄只好從命。此番來請伯母的安,原要拜見寶世兄的,誰知去了南邊。寶世兄才堪子建,貌比潘安,乃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天生成萬種情思千般體貼,俗子凡胎萬不能及一!小侄自從夢中見過寶世兄,面晤之念,日甚一日。”

說罷告辭,王夫人笑道:“趕早不如趕巧!你們兩個寶玉既前世的孿生兄弟,你這又打海路過,就勞賢侄把另外那二十盞荷花燈帶到海面上,替你寶玉哥哥放了這團字圓胎的河燈,祈求你哥哥四方無忌,八面平安。”

王夫人親送了甄寶玉出去,寶琴道:“聽口聲,倒不似寶二哥哥。”寶釵笑打趣:“你聽的倒仔細,卻忘了他是個南蠻子。放心罷,他才來北邊,南邊口音自然重些,過個一年半載,也就和我們這裏的寶玉——一個口聲,一個長相,再無分別了!”寶琴便不說話,不知怎麼,卻把白生生的臉兒紅了起來。寶釵只當沒瞧見,獨自走了出去。

節間,秦四從窯口歸家,他女人自往姑媽家去了,派他往周瑞家送面魚跟豆豉鴨。誰知鐵鎖綁着門,秦四隻好送在他女兒家。子興家的嘗了果然好,捧着食盒便往府里來,站在穿堂扇扇子等他娘。

眼見紫鵑是從太太院裏來的,問過他娘,笑道:“姑娘可也見着那甄寶玉了?都說是一個模子鑄的兩個鍾兒,可是真的?”紫鵑道:“我來時,他早去了,並未看見。”

子興家的道:“多少眼睛見着了,都說真而又真!我們寶二爺去了,你們姑娘是大家閨秀,嘴裏自然不說,心裏必定惦記,你快些回去,告訴林姑娘這‘剛去了一個,就來了一個’的話罷,他聽了必喜歡。”

紫鵑瞅他一眼,道:“我們姑娘才不聽這話呢!才剛雪雁告訴姑娘這話,姑娘嗔他說:‘傻丫頭,澆樹澆根,交人交心,連這個都不懂!六耳獼猴儘管變了孫大聖的模樣,可他們的心,還是兩樣。’”

子興家的聽了道:“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們是俗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們姑娘是雅人,認人認心不認面。”說時,他娘走來問:“你們兩個說啥呢?”他女兒笑道:“我們說笑呢,我說一個林姑娘,兩個寶二爺,倘或兩個相中了一個,那可怎麼開交呢?”紫鵑不聽這渾話,三兩步走開了。

卻說語村靜觀時局,當機立斷,月初馳書於賈赦。中元節剛過,邢夫人得了老爺家書,如蒙聖諭。內詳“機不可失,我賈門興衰禍福,在此一舉。語村周旋協佐,務必玉成此一樁姻緣;外甥女須得慈烏反哺,顧全大局”等語,邢夫人閱罷驚心,謹遵老爺之命,着即傳示此書於妯娌。

語村密奏忠王,獻美以免去日之禍,而求來日之榮。此事嬌杏一本全知,夫妻一心,都在靜候王府長史嚴篙轉告聖上旨意,焦等賈赦回書。

這日語村烏帽猩袍,帶着門子上衙去了,嬌杏在家閉門念佛。邢夫人遣人來請語村,嬌杏一聽來意,當下道:“事不宜遲,周吳仇李,五六家都想攀這門好親呢。不必等了,我跟媽媽去罷。”更衣便隨了王善保家的穿街而來。

王夫人已在邢夫人上房候着了,嬌杏請了二位太太安,言歸正傳:“忠王得知林姑娘才情容貌與先前那北王妃如出一轍,也說是天緣,說要秉承天意上達天聽,玉成王弟這天續的一段姻緣。為今之計,只要林姑娘點頭,平安富貴,唾手可得。結了這個親,皇上跟北王手足情深,忠王和北王兄友弟恭,一好帶百好——東北西南四王,還有當中的忠王,誰還尋我們的不是呢?”

二位夫人聽了,不約都把頭點起來。王夫人道:“為著寶玉的大事,我把老太太跟外甥女都得罪了,林姑娘有涵養,面上不露,心裏必定恨我。這勸小姑上轎的難事,我是有心使不上力,還勞大太太費心。”邢夫人道:“捆綁不成夫妻,這事難就難在: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能用軟索子去捆。就怕遇到軟硬不吃的,我愁的是這個。”

賈赦遠在天邊,邢夫人再去了園子,賈琮放開手腳,趁機把那花柳情懷,蜂蝶手段,悉皆往嫣紅身上施展。嫦娥自古愛少年,賈赦面目可憎,嫣紅見賈琮面目俊俏,品格溫存,也是久旱逢甘雨的一般。

一雙兩好,情投意合,朝歡暮愛,海誓山盟,嫣紅因有出籠之意。悲從中來,泣告:“煙花巷陌,青樓女子,尚且還有贖身從良,出離苦海之日,但凡我身子還在這裏,我這心就沒開敞的時候。‘偷來的鑼兒敲不得’,和三爺在一起,就是開懷,也是偷來的,往後一想,便覺無趣。若能出得這裏,到外面過一天自在日子,死也願意!”

英雄難過美人關,賈琮柔聲道:“你這麼一個人,卻是這麼一個命,我也替你抱屈。可是聖賢書上,白紙黑字寫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是知道我的,我原要投父所好,求得父親大發慈悲,把你賞出來。可惜鴛鴦一死,前功盡棄。你也不必灰心,我既憐你,必定替你設法。”

嫣紅聽的愈發傷心,“你的心,你的話,我都信。怕只怕滿天下也沒有人,沒有法子救我。若非遇到三爺,不知情為何物,渾渾噩噩白過一世也罷了。天既無情,又何必叫我有情,叫我知情?”

賈琮聽的柔腸百結,道:“你說的我心都碎了,為遂你的心,我死也情願!除死無大災,大不了做個不孝子!我已做定了主意了,說來你聽。”嫣紅聽他說了,一頭埋進他懷中,嚶嚶啜泣,欣喜感戴,都在其中。

那晚邢夫人去后,黛玉對月憐人,挑燈自嘆。吹燈流了一宿的淚,也不敢放聲,心怕驚醒了外間的紫鵑,只抹的幾條手帕濕漉漉的。憐一回自己,憐一回寶玉,如此連番而不輟。心知天子一言,生死立決,“我心既屬寶玉,又豈能再容別人?來生不知道,此生我只為寶玉活着,若不能夠,寧可一死以酬知音。只是不可死於非命——而遺禍於寶玉。”

次日侵晨,強撐着先起來,洗了手帕。紫鵑覺知,趕來替姑娘晾曬,道:“姑娘快回屋裏去,姑娘身上穿的單薄,經風一吹,頭痛腦熱起來,又要吃藥了。”黛玉聽了,咳嗽起來,道:“這回須得凈餓兩日,把腸胃淸一淸,從根上治治。”

邢夫人驚聞黛玉連日凈餓,唬的手腳冰涼,忖道:“別是尋死罷,男女先兒說的書上,譬如《徐惠傳》上頭的徐惠,《梁祝記》上頭的祝英台,可不都是絕食殉情的?”忙去和王夫人嚼了一通舌,風風火火跑來瀟湘館。攆出丫頭,關起門來,不知在內和外甥女說的什麼。

紫鵑手上喂鳥,心兒都在姑娘身上。靜聽當中,隱隱約約,聽得啜泣之聲。一時,開門聲響,紫鵑跑來,只見:大太太淚水漣漣,扶門出來,在那裏抖抖索索擤鼻子。

欲知後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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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80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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