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第一章(4)

玉萍扭頭照隔子門“呸”地吐一口唾沫,忍不住還是把吳胖子偷偷捏她大腿的事說出來,然後理直氣壯地反問曼芸:“你說,是他吃錯了葯,還是我吃錯了葯?”

曼芸問:“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出聲呢?”

玉萍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唄!”說罷,她被自己的話逗樂了,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黃彩芬從另一張桌子上遞過一句話來:“呃,你吃喝人家時嘴短,吃喝完了就翻臉,像話嗎?”

玉萍想回敬一句,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看了黃彩芬一眼,把回敬的話忍住了。

回家的路上,姐妹們仍說個沒完沒了。有人埋怨商場給的工資太低;有人批評國家不應該有“農戶”和“市戶”之分;有人說閻卓如當初招她們進華夏商場,就是看準她們要價低、肯出死力幹活,還說她們被閻卓如騙了。

一向嘴很少、輕易不說話的鄭艷雲此時冷不丁地說了一句玩笑話。她說:“假如咱們明天都不去上班,要求增加工資,你們說閻經理會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就是鄭艷雲這句偶然說出的玩笑話,使眾姐妹動了心,她們開始考慮跟閻經理開一次玩笑,用以滿足她們脆弱得可憐的虛榮心。

一種氣候對人們形成一種思想,有着不可低估的催化作用。商城裏掀起的租賃店鋪熱,像細菌一樣感染着華廈商場的十九名來自農村的姑娘。她們密切注視着商場裏每天發生的變化。看着關閉了一個月多的商店,一家又一家相繼貼出了紅對聯,在一陣鞭炮聲中掛出一塊又一塊頂端扎了紅綢子的牌子,招來成群結隊的顧客,心裏像有一隻手在抓撓,屁股下像燒着一把火。新開張的公司、商店,幾乎每家都在門上貼一張招工啟事,工資最低一個月六七十元,有的高達八十元。這些招工啟事對她們所產生的誘惑,像一塊肥肉對一群餓貓所產生的誘惑一樣,真要垂涎三尺了。他們私下裏議論着,商量着,終於決定用集體辭職的辦法,要挾商場給她們增加工資,否則就到個體戶那裏應聘。

小姐妹們的猜想一點也不錯,閻卓如三年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層層關節,由市長親自批准從農村招收二十名臨時合同工,其用心確實是想用一批廉價的、能吃苦、好管理的勞力,為華夏商場創造巨大財富的。

二十名營業員,是她親自從報名的五百多姑娘中精選出來的。她曾為自己想出了這麼高明的主意,挑選了這麼好的一批營業員自豪過。這二十名營業員每月的工資總額才六百元,可依靠她們創造的價值是幾十萬元。三年來,她桅帆高掛,一路順風,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她的這一張“王牌”。她得心應手地打着這張“王牌”,把二十名山姑娘指揮的團團轉。這些喝着山泉水、吃着窩窩頭、在土圪垃里滾爬長大的山姑娘們,對她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偷懶耍滑呢!她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踏踏實實地工作着,有一百分力就不使九十九分。

憑藉閻卓如的經驗和聰明,在翠花悄然離開華夏商場后,就應該意識到,她的這些山姑娘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裏,而是生活在因改革開放而躁動不安的社會裏;她們不是機械人,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富於幻想,容易激動,對新生事物比她還敏感的活生生的人。要使她們能安心在華夏商場工作,得想辦法把她們的心拴住。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沒有去注意這個紅色信號,把應該想到的事情忽略了。正因如此,當十九個姑娘一起湧入她的辦公室,提出不給她們增加工資就要辭職時,她難怪感到突然、不可理喻。

閻卓如以為這些山姑娘們一定是被什麼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她想把情況問清楚,把陰謀揭穿,讓這十九個單純可愛的山姑娘恢復理智,繼續為她好好工作。她知道,曼芸是她的表妹周倩的親戚,她喜歡她,欣賞她的才幹,一直另眼看待她,她無論從私人關係和工作關係,都應該跟她講真話的。

閻卓如把曼芸叫到她的眼前,用長輩對晚輩的口氣問:“小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老實告訴表姨。”——從一開始曼芸就叫閻卓如“表姨”。

要說這件事有人挑動的話,那麼這個挑動者便是曼芸了。曼芸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應該理直氣壯地跟閻卓如把道理講清。可是講什麼呢?在她理解,閻卓如是她接觸過的女人中最有頭腦的一個,她要講的那些道理,閻卓如應該清楚,講不講都是一樣的。因此,她淡淡說:“沒什麼,大家就是想多掙點工資。表姨,一個月給我們三十塊錢太少了!”

“三十塊錢還少?”閻卓如有點吃驚地反問一句。

閻卓如認為,一個無牽無掛的女孩子,每月有三十塊錢收入應該知足了。她想到她剛參加工作,每月才掙十八塊,也沒有感到缺錢花。當然,她作為一個商界的領導幹部,對物價上漲是了解的,對人們消費標準的提高也是了解的,只是她沒有從這些方面想,而是從她們來自農村,原來生活水平很低去想的。

閻卓如像一位母親一樣抬起頭面對所有的姑娘們問:“難道你們現在的生活不如在農村嗎?”

誤解最容易刺痛對方。曼芸為閻卓如把她們從農村來到城市工作的全部目的理解為僅僅是使自己的生活比農村好一些而感到氣憤。她覺得閻卓如這麼認識她們的人生價值,是對她們的貶低和褻瀆。她忍不住問閻卓如:“表姨,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閻卓如寬容地笑笑說:“小芸:,你別激動,我是為你們好。你們能從農村來到城市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你們千萬別聽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唆,給人家當槍使。你們這麼做,不是跟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么?”

姑娘們並不認為閻卓如是有意跟她們唱對台戲的,而是因各自的身份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才會形成這種強烈的認識反差的。因此,她們明確告訴閻卓如,她們並沒有受任何人的挑唆,這樣做完全是自發的。她們覺得她們應該和她把思想勾通,首先讓她了解她們、理解她們,然後才能談到一起,最終爭取能給她們增加工資。

因此她們推舉曼芸把她們的想法講給閻卓如聽。

曼芸的嘴巴原本就厲害,加之來到西州市又得到了鍛煉,更厲害了,說起話來真有點口若懸河的味道,句句話說出口,像金珠落入玉盤一樣悅耳,像剛開刃的刀子一樣鋒利,像哲人論證自己的哲學觀點一樣富有理性。

曼芸告訴閻卓如,她們和國家正式職工不同。國家正式職工端着鐵飯碗,旱澇保收,該調資時就調資,該升職時就升職;想調到好的單位去工作,辦一個手續即可如願以償;病了照領工資,還享受着公費醫療;工作干好乾壞不影響收入,不上班都有錢掙。而她們什麼也沒有,難道能一輩子為這三十塊錢的工資弔死在一棵樹上嗎?她說,她們現在還年輕,又沒有拖累,可以這樣幹下去。可是等她們累病了,結婚生孩子了,年齡大了干不動活了,商場還能要她們嗎!到那時她們該怎麼辦?作了一番比較后,她接著說,正因如此,她們的奉獻精神是有限的,她要求干一份活就掙一分錢,把她們應該得到的報酬爭到手,也好未雨綢繆,為將來的生活早作打算。她用個體戶招工付給的工資標準和她們的工資標準作比較,提醒閻卓如,她們為華夏商場創造的價值是很大的,僅用三十塊錢哄她們,她們太吃虧了。

說到此,曼芸舉了一個很典型的例子證明她的話是沒有一點錯的。她說:“表姨,我三個月前從廣州給商場採購回來的那批羊毛衫,才一個星期就被搶購一空,商場凈賺了二十多萬元。不瞞表姨說,為了搞到這批羊毛衫,我可是把命都搭上了。三天三夜沒睡覺莫要說起,單是因為這批貨得罪了三家商場的採購,人家氣急了,想在旅館門外截住痛打我一頓。好在我提前發現了她們的舉動,沒敢露面,在旅館裏關了自己三天,最後才偷偷跑到車站,躲過了這場厄運。可是,商場卻多連一分錢也不給我,我的心裏能平衡嗎?”

閻卓如並不固執,曼芸講的這一番道理還是能接受的。可是傳統觀念在她的頭腦里的積澱太厚了,她不理解這些農村來的女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價值觀念,居然赤裸裸地向領導爭工資,還說她們的奉獻精神是有限的。她心裏說:“改革開放就不要講奉獻精神了嗎?向組織討價還價,老考慮個人利益,這哪裏像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青年,簡直和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一樣!”她不同意曼芸說商場對於干出成績的職工不多給一分錢的說法。她反駁說:“商場不是每年都要評選先進工作者,表彰獎勵么?工作干好了,怎麼不多給一分錢!”

曼芸不由用嘲諷的表情笑了笑,然後說:“表姨的話沒錯,每年是評先進工作者,也表彰獎勵。可是,每年只發給先進工作一個喝水的茶杯和一個臉盆,上面寫一個紅‘獎’字。這些獎品還都是商場積壓品,算足了也不過十多塊錢——我都領下三個茶杯、三個洗臉盆了。我一個人能用得着嗎?表姨,僅用這十幾塊錢的東西,能體現多勞多得、獎勤罰懶嗎?有好多正式工,一年有半年不上班,最大的損失也不過就是少領一個茶杯、一個臉盆而已。我要是正式工,寧肯不要這一個茶杯、一個臉盆。”姐妹們靜靜聽着曼芸代表她們陳述她們的理由。

她們覺得曼芸說出了她們想說而又難以準確表達出來的話,她們一個個心裏暗暗高興,喝彩曼芸有膽有識,有水平,就是勝她們一籌。

等曼芸把話說畢,姑娘們似乎覺得她們已經勝利了,便逼着閻卓如表態,問閻卓如到底同不同意給她們增加工資,到底能增加多少?

閻卓如是一個辦什麼事都要講原則的人。眼下,她儘管不同意姑娘們的做法,也不完全同意曼芸講得那番道理,但她也認為姑娘們的工資是太低了,每年用於獎勵的錢確實太少了,應該考慮提高一點,增加一點,也好安定人心。可這兩個問題當初都是在局務會議上定的,要變還得拿到局務會議上去研究。她認為她個人是無權決定這個問題的,原則問題不能馬虎。於是,她把她的想法告訴姑娘們,請姑娘們理解她的苦衷,答應她等局務會議研究后再答覆她們。

姑娘們原是和閻卓如有感情的。她們都是她親自招收來的,她三年來對她們也不薄,工作上信任她們,生活上關心體貼她們;她們也投桃報李,尊敬她,愛戴她,信任她,把她當長輩看。感情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失去效力。姑娘們切切私語一陣,終於答應了閻卓如。不過,她們擔心這件事久拖不決——中國的一些領導幹部都習慣於用拖的辦法迴避那些棘手的問題。因此,她們臨走出辦公室時,還是給閻卓如提出一個小小條件:三天後必須答覆她們。她們為了給閻卓如施加壓力,促使閻卓如在局務會議上能替她們說話,最終達到增加工資的目的,她們在提出時限后,還留下一句帶有要挾性的話:“如果局領導三天後不答應給我們增加工資的話,我們就到個體戶那裏報到去了。”

姑娘們都走了,閻卓如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寫字枱邊的椅子上,從臨街的窗戶上看樓下那一夥伙、一堆堆和各單位領導討價還價、爭着租賃店鋪的市民和農民個體戶們。

此時此刻,閻卓如對這些人的看法,也許因剛才辦公室里發生的事衝掉了她身上的什麼東西,竟產生了連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改變。她當然不會敬佩他們,也不會羨慕他們,但她承認他們中有一股強大的潛在力量,承認他們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他們總有一天會對她構成一種威脅。她的華夏商場的十九個農村姑娘要集體辭職,不就是他們的這種威脅發出的一個信號嗎?她不由打一個冷顫,白皙而漂亮的臉上凝固下一個苦笑。但她自信,她是不會敗在他們手下的。她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個國營大商場,衰敗到任何一步,也會比那些個體戶有實力的。

閻卓如終於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開始考慮如何在局務會議上說服局裏的領導,特別是說服局長王執於,同意給那十九個山姑娘增加工資,同意增加年終獎勵費。不過,局裏的情況她清楚,她是沒有必勝把握的。

閻卓如不知怎麼感到辦公室里有點沉悶,想出去透透氣。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樓道里留下一串“咯噠、咯噠”節奏很慢的皮鞋底叩擊着水泥地板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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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 遇 女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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