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不辭而別
馬車商人向村子裏的人們提出要離開的時候,大家自然是不舍的。
有人問,昨天晚上大夥們玩得那麼愉快,為什麼要急着走?
還有人建議,宵先生大可留到這一次的「紅星閃耀之日」到來,以前就是這樣的——以前的馬車商人當天來,當天離開。
這次雖然他提前進村了,卻也不能壞了規矩,「提前離開」。
也有些人在回味前一個晚上的歡迎晚宴,舔舔佈滿裂紋的嘴唇,他們意猶未盡。
這樣的宴會,他們每年能辦多少次?
正是因為這一次馬車商人提前到來了,他們才能順理成章地把「迎接春天的儀式」和「歡迎新人的宴會」揉雜在一起,形式比過往的每一次都要複雜,程度也更加張揚、更加熱鬧。
陌生人的到來,給山之村居民們平凡的生活增添了一份樂子,減少了他們度過這個紅星日的壓力。
也許,他們以後會期盼每個紅星日對方都會提前來——且每一次來的都是不同的馬車商人。
倘若真就照這樣下去,久而久之,馬車商人到來的頻率也會發生變化……不,應該是會固定在紅星日前的某一天吧,而後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不會有明顯的變化。
對於宵先生而言,沒有能力的平民百姓又怎可能入得了帝國爪牙的眼睛?
在這個地方,他「不認識」除了村莊守護者外的任何人。
他最終拒絕了所有人的挽留。
也沒有人想到他們可以在這件事上委託魔女。
這不是小題大做、大材小用嗎?人們都這麼想着。
所以,沒有人跑去通知魔女馬車商人的離去,宵先生孤立在村莊外圍,拍了拍手,讓他帶來的那輛馬車顯形。
他回首望向背後的小山村,村人們在得知留下他無望后,便都回歸到了日常生活中,不再嘗試與他搭話,不會來為他送行。
大家來來往往,都視他為村外的尋常景色,不值得自己注目。
皇蛇靈羽應該已經在返回卡斯蘭奧帝國的路上了……他思維發散地想着。
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等上半天,是在等什麼「奇迹」呢。
這時,他的眼神忽地一亮——視野里隱約出現了一抹小小的、雪白的身影,正賣力地朝自己的方向飛來。
七上八下的,飛行水平可見一斑。
那團小巧的身影貌似是在躲避某些存在一般,老是往建築物或植物的陰影中傾倒。
有時還一頭扎進了冬季葉片都掉光了的灌木叢中,看得身為人類的宵先生都開始心疼它的羽毛了。
這傢伙是不是剛生下來就被親戚家長拋棄了?沒人、不,是沒鳥教它怎麼飛?
不過,鳥類飛行應當是本能吧……長到一定歲數后就自然而然領悟了的那種,就像某些格外有天賦的能力者施展奇迹時一樣。
不怎麼了解人類之外物種的宵先生胡思亂想起來。
等對方飛近了時他才發現,小鳥之所以飛得這麼不堪入目,是因為它身上背了一個看上去超過它自身重量的劍鞘,鞘口裏什麼東西都沒插,儼然是一件徒有外表的「裝飾品」。cao
精製倒是挺精緻的,宵先生不由在心中評論道。
除此之外,這隻鳥身上還纏着一堆藍色的細繩,看不出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被困住了。
「要我幫你解開嗎?」出於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某種精神,宵先生好心詢問道。
小鳥無言繞過了他,飛到了馬車的車門邊,伸出爪子握住安在門上的金屬把手,用力打開了它。
無需馬車的主人發出邀請,他就主動摔進了車廂中,剛好掉落在鋪了一層軟墊的座椅上。
隨後,小鳥就當著車廂外目瞪口呆的人類的面,在座椅上打了個滾,雪白的羽毛頓時變作一根根屬於走獸的毛髮,它圓溜溜的身子也一下子拉長,變成了另一隻對宵先生來說十分眼熟的生物。
「你、你——你?」人類一連發出了三個「你」的字音,都不足以表達完他心中的震驚。
「你不是魔女家的那誰……」他眨巴着眼睛,嘴張的很大,「魔女的寵物嗎?叫「六六」的那個!」
山之村的村長曾告訴過他這些事情,他一方面慶幸自己仍記得它們,另一方面,他又寧願自己沒聽過這些事。
在還不清楚眼前的小獸與魔女的關係之前,他還企圖對其施展自己身為「動物通靈師」的能力,妄想洗去小獸的神智、讓其為自己所用!
在那時,他應該就認識到這隻生物的不一般了。
只是,那會兒有一隻鴯鶓跑來攪了局,他把注意力從小獸上移開了。
之後他又在一旁欣賞小獸和鴯鶓們的「互動笑話」,就更沒法意識到小獸的特殊之處了。
「我的名字是「方諾」。」方諾的聲音在人類的腦海中響起,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類宣佈自己的名謂。
「fo……no?」
人類勉強模仿出了他的發音,和方諾想像中自己名字的讀音存在一定的區別……這並非他印象中的發音。
可就在他微微感到泄氣、懊惱之時,視野中的人類突然神色一變,彷彿是想到了一樁很可怕的事情般,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方諾?」他自己調整了發音。
這大概就是人類想像力的出色之處吧,遇到什麼事都可以進行腦補,沒準隨便瞎想的內容就和事實十分貼近了呢?
有了發音,方諾很期待他能向自己展示它們對應的字形該怎麼寫。
人類有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明,所使用的文字興許也是不一樣的……這麼一來,他還要學習很多內容。
可下一秒,滿意於人類表現的方諾,就覺察出了對方的不對勁:
「你的眉毛都要黏到一起了!」
他尖叫道。
「哦,新的句子。」他興奮於自己優秀的學習天賦與「舉一反三」能力——這或許和他「自有記憶以來」之前的經歷有關,「咳咳,雖然都是以前聽長輩們講過的內容,但這是我第一次把這些字音拼在一起。」
「額?」感覺到大氣靈力與體內靈力在不斷交互的方諾收起喜悅之情,望向盯着自己一言不發的人類。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嚇壞對方了。
果然,妖獸是不能隨便在人類面前發言的嗎?哪怕是面對曾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妖獸獵人?
隨着他心意的起伏波動,纏繞在他身上的銀藍色細繩立即從他體表上懸立起來,宛如一根根張牙舞爪的觸手,威脅着堵在車廂門口的人類別輕舉妄動。
「我不知道你聽不懂我的發音。」方諾全然沒注意到自己裝備的異動,他以一種憐憫的眼神注視着面前的人類。
過去在家族中,他學的可是最標準的人類通用語言的發音,甭管現在面對的是哪個人類國家的人,他們理應都能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才對。
聽不懂的話,要麼就是魔女那樣身負「詛咒」,要麼……就是智商出了問題。
「別那麼看我。」宵先生總算回過神來,伸手捂住了自己尚且完好的半張臉,「你是在……鄙視我嗎?」
「是同情才對。」方諾將自己的心聲傳入了對方的腦內。
「你不必貼心到每句話都糾正的。」
宵先生擺了擺手,又忽地意識到眼前的小獸一句話都沒有在現實中說出來,自己完全是在「自言自語」,不禁一時間羞紅了臉頰。
「拜託,」他自我安慰道,「又沒有其他人看到。」
「我可不可以換個稱呼?」隨後,他俯身看向車廂內的小獸,「方諾……我有個「朋友」也曾用過這個名字,聽上去怪不舒服的。」
正常人會在聽到或說出「朋友的名字」時感到不適嗎?
即便方諾不是人類,也不了解人類,他也能反應過來宵先生的反話。
「你那個「朋友」,又是一隻弒師的仙獸?」
「不,他是一個人類。」宵先生捂住耳朵,發現聲音還是照常響起,「嘿,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厲害嘛。」
「不愧是能單殺黑磷的……你是妖獸,還是仙獸?」他很熟悉獸族的階級分類。
方諾隱瞞了奪取黑磷的並非自己的力量一事:
「你別想討伐我。」
「我不會這麼做的。」宵先生翻身上了馬車前方的坐騎,「將整座黑暗森林冗餘出來的靈力容納入體內的你,就宛如一顆炸彈,一旦失去生命,誰知道會發生怎樣的災難。」
「而且,要是讓山之村的魔女知道我不但帶走了她的寵物,還把它給殺了,我的生命估計也要走到終點了。」他以打趣的口吻說出了「殘酷」的事實。
「你的人話講得不錯。」隨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稱讚說道。
「你是第一個欣賞到它的。」
方諾得意地點了點頭,但車廂外的宵先生看不見他的這些微動作。
他本來想趁對方聽得懂自己的語言,順便來個「討封」。
可轉念一想,要是這麼做了,宵先生會暫時失去意識不說,待醒來過後他發現自己的修為減少,自己也就又錯失了一次回黃仙嶺的機會。
想要搞事情時,也得掂量一下情況。
「你是生來就被山之村的魔女飼養的嗎?」宵先生已經啟動了馬車,方諾攀上車廂的窗戶,感知着身下的震動,猛然發現,這輛車其實不是靠生物動力行駛的。
車廂前的那輛匹「馬」,並非生靈,而是某種人工的「奇迹造物」。
只有往其中注入靈力,馬車才能運作,普通人是無法駕馭它的。
而且,若非接受過訓練的馬車商人,換其他能人上任,他們估摸着也不懂如何啟動它。
「我是被她撿回來的。」方諾回答了馬車商人的問題。
「所以,你是打算趁她不注意時,自己偷偷溜回被她撿到的地方?」宵先生的推理能力還算不錯,瞬間就推出了車廂中的「客人」的行動目的。
「真有意思。」
方諾待在車廂里,把自己從魔女小屋中帶出的東西依次擺放在座椅上,而與此同時,車夫的聲音也源源不斷地從車廂外傳了進來。
「她居然沒有在自己的所有物上留下標記。」坐騎上的馬車商人調侃道,「還是說,是你沒有發現?」
「她聽不懂我的語言,每次與她溝通時,我總會淪落到喉嚨如火燒般的境地。」
方諾從劍鞘中摸出了一枚戒指——並非他之前在小屋中找到的那枚「印章戒指」,而是令從魔女的儲物箱裏翻出來的、鑲嵌着一枚如眼睛般的寶石的、和魔女那本「封印之書」感覺有些類似的戒指。
它的整體是黑色的,宛如淬過火一般,在光線下有些泛紅;放到陰暗的地方,又會煥發出一層朦朧的紫色光輝。
「這不應該啊。」在他潛心研究自己「等價交換」來的道具時,宵先生的聲音又飄了進來,「她遇到羽蛇的時候,很快就能聽到對方的聲音了,那個詛咒的限制沒傳說中的那麼誇張。」
「只要談話者對她沒有惡意,雙方的溝通就能順利地進行下去。」宵先生說出了自己觀察過後的發現。
「也許吧……」方諾趴在窗口,目送山之村在自己的視野中越變越小、直至消失。
還有很多有關這個村莊的謎團未能得到解答……魔女的「詛咒」、花皇、失蹤的獸王、樹妖一族、永痕樹,還有「瑞獸」等等。
「那真的是個「詛咒」嗎?」
想到魔女收藏的印章戒指,想到戒指上的夢醒草印記,想到她和諾卡曾討論過的「守護獸之印」……這次離開山之村后,這些謎題可能再也無法被解開了。
也有可能,解開它們的不是自己。
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在黃仙們的巢穴中,或是在探索更廣闊的外面世界的旅途上,會從過路的某些存在口中,再一次聽聞山之村的故事、獲悉那些謎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