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街道
清晨。
黑暗依舊遮蔽着這座孤立的小島。
據說,岡比斯高山因為過高的高度,影響了天象的運行,惹惱了主管天象的使者。
使者央求主神,神便將岡比斯高山的頂部平切下來隨手丟一旁,就形成了當今的獄島,平坦至極,甚至沒有一絲突起。
可那名使者還不解氣,將獄島的四面用黑幕遮住,使其終生不見光明。
但獄島還是靠近着岡比斯高山。
因此,自鎏金河形成時,金色的光芒便突破了使者立下的黑幕,縱然如此,依舊僅僅帶來微弱的金光,整座獄島依靠着無處不在的燃油燈才得以生存。
少年從漆黑的暗中蘇醒,掀開皮革,在黑暗中卻如身處光明,熟悉地點燃了房中的油燈。
少年名叫諾·伯利爾,父親為當今的教皇讓·伯利爾。
身為伯利爾家族的後代,諾早在七年前回到教皇廳時便開始習文習武。
即使是處在被秘密保護的狀態,讓·伯利爾依舊為諾請來了全教皇國最尊貴的教廷首席牧師——帕斯特的教導。
帕斯特自教皇國建立之初便開始擔任牧師,沒有人知道他存在了多少年。
他就像神派下的使者,但也有人說他是受了神的詛咒……
諾站在琉璃鏡面前正了正衣冠,魁梧的騎士映射在鏡中。
騎士是不會脫下他的盔甲的,即使身處牢籠之中。
諾走在平整的街面上,兩側是熊熊燃燒不熄的燃油燈,遠遠隔一段道路便有一座相似的莊園的屹立着,像是關押着不同犯人的豪華牢房,生冷而杳無人煙。
整個路面彷彿只有直道。
右手邊是排列整齊的莊園,左手邊一望無際的荒原,兩排油燈襯托地像有罪之徒的祈禱之路,天空的黑幕猶如壓倒脊樑的支柱。
但諾是一名騎士。
伯利爾家族的人不會被任何虛無蹤影的幻象恐懼。
騎士更不會彎下驕傲的脊樑。
不知走了多久,「咚咚咚」的巨大吊鐘聲從四面迴響着,狹小的視野內一片與眾不同的建築群出現在了諾的眼前。
這是街道的盡頭嗎?
諾停下了腳步。
尖頂、鐘樓、大理石雕塑、古怪而奇異的拼花玻璃窗,這是普通的裝飾,唯有中間的「圓堡」,半圓的花崗岩石倒扣在平實的柱形建築上。
「圓堡」並不高,但異常粗壯,彼岸花四處散落在荒地上,扭曲的文字組成的「神諭」貼在牆上,曼陀羅被人圍起花簇,擺放在「圓堡」前的木桌上。
紅的發紫的曼陀羅彷彿流着鮮血,金光難以到達此處,橘黃色的油燈下映襯的花朵宛如正飽餐一頓的食人花。
花簇後方被黑暗籠罩,那是倒影,高大而難以直視的倒影。
那是……
「父親,許久不見。」
諾右手握住帽前檐中央將帽取下,右手垂下,挺起本就直立的身軀,雙目注視着隱在黑暗中的教皇,身體微傾。
「諾,你一如既往的穩重。」
厚重的聲音傳來,諾恢復了直立。
「父親,這都是您的教導。」
少年沉穩地回答,沒有一絲驚慌。
「我可沒有教你這些,穩重是守成者的品德,卻是拼搏者的束縛,你的兇狠不能因世俗而就此隱藏。」
讓傳授着自己的經驗,一如望子成龍的父親殷切規勸。
「多謝父親的教導。」
諾恭敬地應允着。
「你足夠聰明,但終究是少了些沉澱,既然來了這獄島,不妨在黑暗的注視下內視自己的心。任何奪取權力的步伐都需要時間,我想你明白。」
「是,父親,謹遵您的教誨。」
「你似乎並不意外我出現在這裏。」
讓的身影依舊隱蔽在黑暗中,光影交錯中,唯獨照出了那簇滲着血的曼陀羅花團。
「父親身為教皇陛下,行事自有理由。」
少年面色鎮定依然,如同凍結的冰石。
陰影處傳來一聲輕笑。
「低下頭去,瘋小孩,還記得那個雨天嗎?」
陰影處的男人話語好似帶着一絲溫柔的回憶,實際上充滿了傷疤。
諾微微低下頭,盯着那簇血色曼陀羅。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血的夜晚。」
讓的陰影有些晃動,貌似調整了個姿勢。
「那個晚上,狂暴的雨夜,你抓着印着血的石刀,醜陋的院長面目猙獰地抓着你的襯衣,瘦削的身材,秀氣的面龐,讓人感到憐惜,卻讓我感到嫌棄、厭惡,你用力掙脫,他用力鎖緊,你一聲不吭,他大喊大叫,真是與外表不同的硬氣啊。」
讓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着,又好像是在組織語言。
「你失去力氣了,缺失的營養,孱弱的軀體,發瘋的驟雨,使你要支撐不住了,雨在一直擊打,風在一直怒吼,你很憤怒了,你狠到不懼怕恐懼了!」
「你看到自由了!」
「你看到希望了!」
「你用親手製作的石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一刀,又一刀。」
「你成了瘋孩子。」
「告訴我,諾·伯利爾,伯利爾家族的人最討厭什麼?!」
諾的雙拳早已握緊了,深藍色的瞳孔不停遞變着,彷彿看到紅色的烈焰噴涌而出。
「伯利爾……最討厭懦夫!」
「那麼,你是懦夫嗎?」
「我……從不是懦夫。」
「親愛的孩子,做給我看,你會是那個人,想要握住權力,先要讓權力握住你。」
「然後……」
「咆哮它,掙開它,撕裂它!」
「……」
「謹遵父親的教誨。」
像鐵一樣的聲音震蕩在四周空間。
對話結束了。
陰影不知何時消失殆盡。
諾靜靜地盯着那簇花團,手掌逐漸鬆開,滲出的血滴一滴一滴流下,一如桌上的曼陀羅,被吞噬的血色。
……
回返的街道異常的長,彷彿受到了神降下的詛咒,變成無限延伸的求聖之路。
諾披着騎士盔甲,一頓一頓地緩緩邁開步伐。
聽說,一條有始有終的路,第一次走的時候才會覺得無限漫長,當原路返回時,大腦已經把距離刻進腦海,再長的路不過是記憶的倒放,一瞬而過。
但諾此刻彷彿已經失去大腦了。
想要握住權力,先要讓權力握住你……
「是啊,不然如何接近事實的真相,如何知道我可憐而卑微的身世呢?」
諾的口中喃喃自語,渙散的目光逐漸聚焦。
「你還好嗎,母親?你一定會在神的保佑下在天堂為我祈禱吧……」
諾的腳步輕快了。
……
街道上冷冷清清,但左手邊林立的小莊園有了稀稀疏疏的幾個人影。
諾略微活動了下筋骨,他現在的身體對於負荷沉重的盔甲還是有些勉強。
但很快,諾停下了動作。
前方是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影。
諾摘下頭盔,恭敬地行了一禮。
「尊敬的米諾斯伯爵,很冒昧我不知現在的時辰,無法向您問好。」
米諾斯伯爵魁梧的身軀在油燈下展現出來。
他摘下頭戴的羽帽,同樣回了一禮。
「英武的騎士,我接受你真摯的歉意,很高興在愜意的午後與你相遇,不知你是?」
諾端正行裝:「我是諾·伯利爾,教皇的子嗣。」
米諾斯若有所思:「諾·伯利爾……讓一定將你保護的很好,或許讓你秘密地身居要職,這倒是符合他的做法,教廷上的傀儡五年前便不只有一個兩個了。」
米諾斯邊說邊爽朗大笑起來,渾厚的嗓音驅趕了身旁詭異的氣氛。
諾沒有回話。
米諾斯也不在意,繼續着自己的猜測:「你是讓的子嗣,又是被隱藏的工具,想必就是讓的某個私生子吧,但私生子並不罕見,那一個個老傢伙們的私生子更是不計其數,而你卻出現在了獄島,還是陌生的面孔。」
米諾斯停了一下,似乎在觀察諾的反應,但諾堅毅的臉上面不改色。
「既然如此,一定是你的出身問題了,並且牽涉到了某些荒唐至極、匪夷所思的事兒,甚至可能令那些個愚蠢的教民們感到不可思議,感到神受到了褻瀆,最終激起民憤想要逼迫教皇退位讓賢,當然這一切都會在另一個龐然大物的操作下實現,呵呵,教皇這個香餑餑的位置可是有無數人垂涎……」
諾依舊神色如常。
「不必如此沉穩,我的孩子,想必你知道我的故事,我沉穩了半輩子,為教皇國訓練了無數的甲胄武士,從不親自下場辦事,但最終人人都說我撕破了規則……」
「只有掌握了權力,才能決定規則,光是沉穩可辦不到這些事,瞧瞧你稚嫩的小臉,裝大人是一種本事,但大人可不一定當得了規則的制定者,你應該成為……瘋小孩。」
諾再度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破了開始結痂的傷口。
「再會,我的孩子,與你相識很愉快。」
米諾斯重新戴上羽帽,與諾擦肩而過。
「想要在教皇廳存活,哪怕是低賤的女僕都要有狠辣的手段。」
米諾斯的聲音冷不丁地從身後飄來。
「受教了,午後愉快,伯爵先生。」
米諾斯含笑點頭。
角落散步的彼岸花亮了起來,像是通往地獄的使者主動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