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第一百三十三章
咸和十六年秋,北境蠻人大舉進犯,來勢洶洶。
賀泠當時正在酉州蒼溪山,得到消息后立即趕回奉明,請旨援兵恪王。
咸和十七年春,定遠侯與恪王平北境之亂,深入蠻人腹地,自此,徹底蕩平北境。
戰事平定,恪王在北境重建防線,安置流民,賀泠回奉明述職。
他是三月初八抵達奉明的,一回來先進了宮,之後才回賀府。這回雖是大勝,但戰事過後亟待處置的瑣事也還繁多,之後的兩日,賀泠幾乎都不在府中。
初十這日,外頭的事總算告一段落,賀泠午後就回了府。
他轉過影壁,就看見垂花門外,賀劼坐着輪椅在院子裏晃悠——之前蒼溪山一行,雖找到了黎小姐所說的那位神醫,但很可惜,他對賀劼所中的毒也沒有辦法。
賀劼如今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他搖著輪椅在前院閑逛,看到賀泠進來,原本鬱鬱寡歡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點堪稱幸災樂禍的笑意來。
「回來了?」賀劼一揚聲,打了個招呼,眼神有意無意地往院牆外眺了一眼。
丫鬟一下子叫出聲:「小姐!快來人,救人啊!」
黎小姐不知為何臉上燙了燙,過了一會兒才又出聲:「賀夫人說春來湖上景色極好,不知……侯爺可願同賞?」
*
自打賀泠去年去了蒼溪山,姜嬈再也沒出過宮,不是她不想,而是皇後下了狠心,堅決不准她再湊到賀家人跟前去了。
賀泠腳步稍頓:「門口是誰的馬車。」
他繼續往內院走:「是黎家的?」
賀劼挑了一下眉,算是承認了。
其實賀家和黎家從來沒有什麼婚約,不過是賀巍洲年輕剛成婚那會兒,在外頭到處和人家約定兒女姻緣,好像擔心他的兒子將來娶不到妻似的。如果那些玩笑話全都作數,那賀家三個兒子也不夠他早年找的那些親家們分。
按理說賀夫人事先交代過要作陪,那麼無論出於禮數還是孝道,他都不應該拒絕。可這會兒他雕像一般矗立在岸邊,一動不動,對黎小姐的邀請充耳不聞。
賀劼似笑非笑:「反正不是明華公主的。」
黎小姐見他停下步子,笑容略微收了收,朝他婀娜多姿地行了一個禮:「侯爺。」
賀泠便蹙起了眉頭。
「黎二小姐。」賀泠站得遠遠的,語調和他面無表情的臉色一樣,莫名有些冷。
賀泠的腳步在蘭亭外停下,遙遙看着遊船上的兩個人。
賀泠隨小廝到蘭亭的時候,賀夫人已經不在亭中了,薊姨娘也不在,只有黎二小姐並她的貼身丫鬟,兩人一前一後站在一隻小小的遊船上,黎二小姐含羞帶怯地朝他笑。
「三公子。」這時,西邊長道上一個小廝快步跑了過來,因賀泠還住在賀府,他不喜下頭的人在家中稱他為「侯爺」,所以便還是稱「三公子」。
「何事。」
黎小姐有些尷尬,她急忙上前一步,正想說些什麼,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腳下突然一滑,連一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來,整個人就「撲通」一聲,一頭栽進了水裏。
「夫人在西苑待客,叫您去蘭亭作陪呢。」
賀劼:「……」
賀泠從北境回來這兩天,她還一次都沒見到過人,也不知道他受傷了沒,黑了還是瘦了。
西苑有個湖,湖邊有一座亭子,取名為蘭亭。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氣候最是宜人,在湖邊涼亭中閑坐,湖心微風一盪,人霎時間便落個滿袖春風。
紅葉進門的時候,姜嬈正撐著腦袋對着敞開的大門發獃。
紅葉往門口一站,擋住了大半的天光,兜頭給發獃的人罩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公主,有個關於定遠侯的消息,公主聽不聽。」
姜嬈眯了眯眼,對着面前背光的黑影子,猛然回神似的直起身,飛快點了點頭:「聽聽聽!什麼消息?」
紅葉邊往裏走,邊道:「聽說昨個兒黎家那位小姐和她的姨娘又到賀府去了,結果不知怎麼在賀府意外落了水……」
她說到這裏故意停下,看姜嬈的表情,姜嬈果然一下子繃緊了面色,直直看着她。
紅葉露出一點滿意的神色,續道:「落水不稀奇,公主不是之前跳進虞湖救了六皇子,還是侯爺抱回來的嗎?」她扯去了別處,看姜嬈矚着她無聲催促,她趕忙又扯回來,「不過那個黎二小姐就沒公主您那麼好的福氣了,據說她落水的時候定遠侯就在旁邊,結果愣是沒下去救人,公主你說好笑不好——」
紅葉心道黎小姐怎麼會這麼巧也落水,先把人往壞處想了,這會兒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被姜嬈睨了一眼,她才忙打住了話頭,收斂了神色。
姜嬈問:「那位黎小姐可要緊?」
紅葉站直身子,搖搖頭:「被及時救了起來,不打緊。」
姜嬈點點頭,鬆了口氣的同時,眉眼輕彎了彎,到底還是有幾分高興的。
她高興的時候沒想到,賀泠正在存嚴堂受罰。
賀巍洲親自掌刑,賀泠挨了五十鞭,整個後背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額上冷汗涔涔,可他的脊背卻不曾彎過一分。
「你可知錯!」
「我何錯之有。」
見賀泠拒不認錯,賀巍洲揚了鞭子,可看着賀泠後背一片慘不忍睹,又不忍揮下去,終於無力地垂下手去:「賀家數代忠直,何曾出過你這樣見死不救之人,若黎二姑娘有什麼好歹,你這輩子良心能安穩嗎?」
賀泠神色不動,聲氣兒因為後背密密麻麻的疼有些虛脫:「她不會死。」篤定說完,他又語氣陰沉地接了一句,「她為何會落水,她自己清楚。」
賀巍洲目光一閃。
他只娶了秋英楠一人,賀家后宅素來清凈,但這並不代表他對那些齷齪手段一無所知。
賀巍洲閉了閉眼:「黎家二姑娘不是這樣的人。」
賀泠對此並不辯駁,他沒說話,因為誰是什麼樣的人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都並不妨礙他做這樣的選擇。
賀巍洲心知黎家的女兒做不出算計賀泠的事,但那個薊姨娘卻未必,但見賀泠對此漠不關心,便知他心裏明白,卻根本不在意。
好半晌,賀巍洲才又出聲:「黎二姑娘是個好姑娘,你不妨——」
「父親。」賀泠打斷他,「就事論事,若該罰的罰過了,我就告退了。」
他說罷單手觸地,支撐著作勢要起身,賀巍洲急得一跺腳:「你這是什麼態度,你莫非還念著五公主!」
賀泠身形一滯。
過了片刻,他似是低低笑了一聲,那笑音因氣力不濟,聽起來格外喑啞,無端有些澀然,他重新跪下去,抬頭看着面前供奉著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父親,身為賀家子嗣,為了賀家往後長久的安穩,賀泠願……」他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從虛空中汲取繼續說下去的力氣。
賀巍洲期待地看着他。
賀泠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牌位,表情竟有些莊重,繼續說道:「……永不娶妻。」
賀巍洲渾身一震:「你、你說什麼……」
*
賀巍洲那五十鞭子一點沒放水,賀泠在府中休養了兩日才能起身。
十四這日一早,賀劼追着踏雪進了歸清院,一進院子見賀泠站在門邊,搖椅輪的動作一頓:「三弟,你怎麼起身了,傷要不要緊?」
歸清院的院子裏有一棵老槐樹,不知長了多少年,賀家幾輩人似乎都沒怎麼打理過,任由它枝岔橫生,鬱郁蒼蒼的粗干長枝誰也不服誰,各自伸長了脖子望向四荒八極,在院子裏籠出了一方遮天蔽日的濃蔭。
賀泠望着那片蔚然的槐蔭,看也不看賀劼:「二哥有事?」
「也沒什麼事……」賀劼含糊了一聲,轉頭四下看,「踏雪又跑你院子裏來了——踏雪!你幹嘛呢,刨得腳上都是泥,到時候又往我床上爬!」
賀劼搖著輪椅氣急敗壞地往槐樹下去,踏雪正在樹下刨土。
到了近前,賀劼拎着踏雪的后勃頸將它一把揪起來:「你這搗蛋鬼,今天我非得——誒?這是什麼?」
賀劼將踏雪扔到一邊,彎腰在踏雪刨出來的土坑裏撥弄了幾下,挖出來一個被泥土裹着的東西。
他撥下外頭那層泥,不太確定地問:「三弟,這是你埋的酒?」
賀泠皺了一下眉,總算正眼看了賀劼一眼,邁動尊步走過去:「我不喝酒。」
賀劼「咦」了聲。酒罈子上似乎還有字,他將剩餘的泥巴剝掉,一邊剝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念出聲:「今——白——首,今白首?什麼酒,沒聽說過……」
賀泠剛到賀劼身後,聞言只覺心口一陣劇烈的悸顫,他下意識循着賀劼的話朝酒罈看過去。
看到「今白首」三個模糊的字跡時,他耳畔「轟」一聲,忽然失了聰一般,人聲、風聲、樹葉沙沙聲……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寥遠而空茫,而另一個原本不存在的聲音忽然由遠及近地傳過來。
「……這名字我取的,此酒世上獨一無二,等將來我們兩個老了,就把這壇酒挖出來,一起坐在院子裏賞雪喝酒,多快活啊。」
「三弟?三弟!」
「主子!」
刑恩扶著猝然仰倒下去的人,驚慌無措,不知發生了什麼,賀劼也將酒放到一邊,急道:「是不是後背上的傷有什麼反覆?父親下手也太狠了,快!快去叫大夫!」
刑恩剛要叫人,方才猝然昏過去的人這時睜開了眼。
「主子……主子!你醒了!」
「……刑恩?」剛醒過來的人緩緩出聲,語氣居然帶着一絲困惑。
刑恩一怔。
分明昏過去不足片刻,醒過來的人嗓子卻嘶啞得厲害,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