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叫花雞
第136章
同一座宅子裏,陸風陪人下了半上午的棋,終於等到丫鬟來稟,說午飯已經備好。
陸風聞言,欲要落子的手收了回來,看向對面的男子,“王爺?”
他對面坐着的,正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弟弟賢王。
賢王吩咐丫鬟將飯菜擺到亭子裏來,卻沒讓人來收棋盤,而是含笑把玩着手裏的棋子,“我聽沈侍衛說,你家裏前段時間給你定了門親事?”
陸風飛快撇了眼旁邊站着的沈侍衛,不明白王爺為何突然會問自己的家事,但還是恭敬地回道:“定的我幼時的同窗。”
“青梅竹馬,挺好的,”賢王點了點頭,又問,“你們許久沒見過了吧?”
陸風更加訝異了,賢王雖然沒什麼架子,但什麼時候這麼八卦了?
他壓下說私事的尷尬,低聲道:“學生跟未婚夫郎……昨晚才見過。”
賢王聞言挑了挑眉,旁邊站着的沈侍衛則是瞪大了眼。
昨天上午他們才到雲陽城,晚上陸府給賢王安排了接風宴,直到戌時末接風宴才結束,連日來舟車勞頓,又要守護王爺安全,回到家第一晚居然不是補覺,而是大晚上的跑去找未婚夫郎,沈侍衛實在不能理解。
想起昨晚的舉動,陸風有些臉熱。
其實只要再過幾日,隨便找個理由就能從王爺這裏告假半天,在白天跟許灼見面,但昨晚接風宴后回到房裏,看到給許灼準備的禮物,他便不受控制地拿着東西出了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許家門前。
深更半夜,即便兩人已有婚約,許家的人也只讓他進了許家的大門,沒能進去許灼的小院子。
最後兩人隔着半開的院門說了會兒話,將禮物送到,他又摸黑回了陸家。
賢王左手手指緩緩在棋盤上敲了兩下,突然問道:“那你今天為何心不在焉?”
“王爺恕罪,”陸風聞言立即收起臉上的笑容,肩背挺得筆直,“今天中午給您做菜的人,其中一人是我好友,想到馬上要將菜端上來給您品嘗,我有些替他緊張。”
“他做菜不好吃?”賢王問。
“不,”陸風語氣堅定地道,“他做的菜是雲陽城最好吃的。”
“是嗎?”賢王說完吩咐人將棋盤收了,又對一直站着的沈侍衛招了招手,“今天午膳你跟陸風陪我一起用,看看他那好友的手藝到底有多好。”
賢王喜好美食,吃到好吃的也不會忘了身邊的人,沈侍衛一直跟在他身邊,平常沒少跟着一起吃,聞言從善如流地在旁邊坐下,趁着飯菜還沒端上來的功夫,說出心中的疑惑,“爺是怎麼看出來陸風今天心不在焉的?”
賢王淡淡地道:“他平時棋藝沒這麼爛。”
沈侍衛:“……”
他不會下棋,職責內也沒有需要看懂主子下棋的需要。
陸風則垂首摸了摸鼻子,下棋本就不是他最擅長的。
三人坐了片刻,丫鬟便將菜端了上來,十二道菜,將不大的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賢王看着桌子中間兩個大泥球問:“怎麼有兩道一樣的叫花雞?”
沈侍衛:“一道是我從留香飯館找來的廚子做的,一道是陸風的好友做的。”
賢王挑了挑眉,沒有問為什麼要一人做一道,只道:“都開了吧。”
“是。”兩個大丫鬟聞言,上前一人端起一個裝叫花雞的盤子。
“就在亭子裏開,”賢王將人叫住,又問,“哪只是陸風那好友做的?”
“奴婢收手裏的這隻,”其中一個丫鬟回身道,“這隻叫花雞的盤子裏,陸公子的好友放了一疊蘸料,另一隻沒有。”
賢王微微頷首。
丫鬟當著三人的面,在不遠處敲開叫花雞外面的泥殼,然後將只裹着荷葉的叫花雞重新端回桌上。
隨着兩人走近,原本隱隱約約的香味更加濃郁,讓自詡嘗遍山珍海味的賢王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用多吩咐,叫花雞重新端上桌后,丫鬟麻利地剪去捆在荷葉外面的麻繩,扒開荷葉。
原本雞肉被荷葉包着,眾人只覺得奇香無比,如今荷葉被扒開,裏面的雞肉露出來,便能分辨出不同了。
兩隻雞都是完整的擺在荷葉上,只是其中一隻色澤棗紅明亮,豐潤的湯汁掛在油亮的雞皮上,泛着油潤的光澤,只看着就讓人忍不住吞口水。
而另一隻顏色淺淡許多,看起來像是沒烤夠火候,但是雞皮卻又有些乾巴,似是烤過頭了一般,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陸風的目光落在旁邊的蘸碟上,不太相信這種賣相的叫花雞會是出自章北庭之手,但是在廚房守着菜的是王爺的人,廚房又有那麼多人看着,就算剛烤出來的時候兩隻叫花雞的模樣沒有差別,理應也不會弄混。
沈侍衛看到那隻沒什麼賣相的叫花雞后,飛快抬眸看了陸風一眼,他倒不是不相信這種賣相的叫花雞會是雲陽城最受歡迎的廚子做出來的,畢竟就算是宮裏的御廚,偶爾也會有失手的時候,更何況區區一個飯館的廚子,得知是給貴人做的飯菜,一緊張沒控制好火候也是正常。
只是覺得兩相對比之下,這隻雞的賣相實在是太差了些,有些怕陸風在王爺面前下不來台。
賢王像是沒看到兩人的神色變化,拿起筷子道:“愣着幹什麼,都吃啊。”
說完他將筷子伸向那隻賣相好的叫花雞。
經過長時間的烤制,雞肉早已變得軟爛,筷子輕易就能插、進雞肉裏面,稍微一用力,一整個雞腿就扯了下來。
隨着雞腿被扯下來,盈溢的汁水順着紋理清晰的雞腿肉往下滑落,熱氣迅速逸散,帶着醇厚濃郁的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動。
賢王將雞腿在碗裏晾了不過少傾,就沒忍住送往唇邊。
雞肉軟爛肥嫩,不需要用牙齒,舌頭輕輕一卷,酥香的雞皮和滑嫩的雞肉便被一起捲入唇舌之中,霎時間,滿嘴皆是雞肉的鮮香,以及似有若無的荷葉清香。
荷葉的香味很淡,卻很好地中和了雞肉的油膩,酒罈泥里的酒味也已經被雞肉吸收,卻嘗不出來,吃的人只覺得雞肉的香味醇厚,沒有一絲腥味。
不過片刻功夫,一整隻雞腿就被賢王吃得乾乾淨淨,碗裏只餘一根一絲肉都不剩的雞腿骨。
旁邊沈侍衛見主子吃完一整隻雞腿,也將筷子伸向同一個盤子,不過他只夾了一小塊,送進嘴裏后,臉上不自覺露出滿足又驚艷的表情。
陸風則將筷子伸向兩人沒動過的那隻叫花雞,然而現實並沒有給他驚喜,這隻叫花雞看起來乾巴巴,吃起來同樣乾巴巴,還只有表層一點鹹味,讓人很難不去懷疑做菜的人是不是忘了放鹽。
陸風艱難地將嘴裏的食物咽下去,抬頭就見賢王跟沈侍衛都看着自己,兩人雖沒說話,但神色間的意思很明顯,想知道他剛才吃的雞肉味道如何。
嘗過那隻賣相不好的叫花雞后,陸風更加確信不是好友做的,但現下的情況,他就算說出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能找出兩隻叫花雞弄混了的證據,反而會打斷王爺用飯。
他的身份說好聽一點是年少成名,得過御賜的寶劍,其實沒有一官半職,能在王爺來雲陽城的期間作陪,並坐在這張桌子上吃飯,不過是王爺賞識,一旦惹得王爺不快,他便什麼也不是,更別提弄清楚這兩隻叫花雞到底有沒有弄混了。
在兩人的注視下,他斟酌一瞬后便做出決定,“他可能有些緊張導致失手了,不如讓人將這道菜撤下去,免得影響您的食慾?”
賢王“嗯”了一聲,旁邊的丫鬟立刻將那隻只被陸風夾了一筷子的叫花雞端了下去。
“一次失手不算什麼,”賢王見陸風有些失落,安慰道,“我剛才吃了點蝦仁,味道很是不錯,是你那好友做的吧?”
“是,”說起蝦仁,陸風面上輕鬆了許多,含笑道,“這是他食肆的招牌菜,叫白袍蝦仁,是用從河裏現撈出來的新鮮青蝦做的。”
“雲陽城一直以來山清水秀,物產豐饒,”賢王道,“飯後你們二人跟我一起去江邊看看。”
陸風跟沈侍衛同時起身應下。
一頓飯雖然出了點小插曲,但那道叫花雞跟章北庭做的好幾道菜都很美味,三人吃得心滿意足。
尤其是賢王,一隻叫花雞被他一個人吃了一多半,另外幾道章北庭做的菜他也吃了不少。
丫鬟將碗碟撤下去,沈侍衛喝着消食的茶,放鬆下來后,沒忍住問了先前一直好奇,卻沒找到機會問的問題:“爺怎麼知道留香飯館的叫花雞好吃?”
賢王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懶散地看着不遠處池塘里僅剩的幾朵細瘦荷花,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皇兄還沒被立為太子的時候,有個照顧我的宮女是雲陽城人,她跟我說,她去京城前幾日,在一間新開的飯館裏吃了道叫花雞,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雞肉。”
不管是問問題的沈侍衛,還是旁邊的陸風,聞言都噤了聲。
兩人都知道,先皇在位時勤政愛民,政績卓然,但有關先皇後宮的事,即便是京中百姓聽了都會忍不住搖頭。
先皇獨寵貴妃一人,卻又沒有像前朝某位皇帝那樣為一人遣散後宮,且貴妃跋扈又善妒,導致后宮裏其他妃嬪的日子很不好過。
年齡還小的當今聖上跟賢王更為艱難。
畢竟先皇除了對后妃跟子嗣,是個不容置疑的好皇帝,要做一個好皇帝,必定是忙碌的。
沒什麼時間去後宮,去了大部分時間也是在貴妃那裏。
等皇上猛然意識到自己子嗣凋零的時候,當今聖上已經十來歲了,王爺也已經七八歲,那段時間剛有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皇子因病逝世,也正是因為那位病逝的皇子,讓先皇意識到自己夭折了太多皇子公主。
再深究下去便牽扯到了皇家秘辛,陸風有些後悔,今天在廚房前看到宋彥鳴后,為何非要讓章北庭跟他各做幾道菜。
賢王在雲陽城這段日子,指名讓他作陪,之後又不是沒機會讓章北庭露一手。
同時他又慶幸,還好剛才沒說兩隻叫花雞可能弄混了。
在賢王的記憶里,留香飯館的叫花雞是幼年艱難時,照顧過他的宮女口中最好吃的雞肉,若是被他攪了這頓飯的興緻……
陸風起身朝賢王行了一禮,“學生不知留香飯館的廚子是您讓沈侍衛找來的,才讓好友跟他一起給您做午膳。”
賢王抬了下手,示意陸風起身,不甚在意地道:“也就這道叫花雞不錯,除卻這道叫花雞,還是你那好友的手藝好許多。”
說起中午的菜,賢王明顯意猶未盡。
沈侍衛見狀立即道:“不如晚膳還讓他們二人一起做?”
賢王掀起眼皮看了沈侍衛一眼,淡淡地道:“他們是城中商戶,不是王府里的廚子。”
沈侍衛扁了扁嘴,垂着頭,“屬下知道了。”
想到中午沒吃過癮的叫花雞,沈侍衛很是遺憾,那隻叫花雞可真小啊,他就吃到了幾塊雞肉,跟一小勺雞腹內的餡料,現在回想起來,雞肉的滋味倒還記得清楚,餡料就只知道鮮香撲鼻,口感豐富了。
沈侍衛越想越饞,偷偷看向對面的陸風,想要陸風幫忙出出主意,說動王爺,卻見陸風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完全沒注意到他遞過去的眼神。
“中午做飯的兩人呢?”賢王突然問。
沈侍衛聞言心中一喜,以為有轉機,連忙道:“在旁邊偏廳里候着。”
王爺金尊玉貴,那二人是給王爺做膳,在王爺吃完前,王府的隨從不可能讓他們離開。
賢王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想法,說:“將人帶過來給我看看。”
“是。”沈侍衛點頭應下,不需要他親自去帶,只需一個眼神,便有旁邊候着的人領了事情去做。
***
章北庭從廚房出來后,就被丫鬟帶到了偏廳里,偏廳備有茶水跟豐富的點心,很適合休息。
奈何跟他同處一室的是宋彥鳴,看到宋彥鳴的那張臉,別說是好好休息了,章北庭對桌上的點心都沒了胃口,只想那位貴人快點吃完,好早點放他回去看小糰子。
等了快半個時辰,先前領他們來偏廳的丫鬟終於又來了,卻不是帶他們離開,而是說主子要見他們。
章北庭無聲地嘆了口氣,又要晚一些才能回家陪小糰子了。
他想着心中的幼兒,進來傳話的丫鬟剛從太陽下走來,眼睛尚未完全適應房間裏的光線,兩人都沒注意到,宋彥鳴聽到丫鬟傳話后,眼神里一閃而逝的緊張。
跟着丫鬟出了偏廳,章北庭腳下不疾不徐的,始終落後她幾步。
沒走多遠,原本走在章北庭旁邊的宋彥鳴突然腳下快了些,走到領路的丫鬟身後,壓低聲音,討好地道:“請問……府上老爺為何要見我們。”
領路的丫鬟沒說話,只看着宋彥鳴,她的一雙眼睛長得極漂亮,但宋彥鳴不過被她看了片刻,就不自覺往後退,甚至退到了章北庭身後。
丫鬟依舊沒說話,等宋彥鳴站定后,轉身繼續帶路,直到來到一座亭子前面。
遠遠地,章北庭便看到亭子裏坐着三人,最左邊的是陸風,右邊是他早上才見過的沈侍衛,兩人中間是一個比他們年齡稍大些的男子。
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穿着也跟平常富戶沒多大差別,身上卻有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貴氣。
章北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封建社會,他還是少點好奇心比較好。
“還不見過賢王殿下。”沈侍衛提醒道。
章北庭聞言有些訝異,他猜到陸風口中的貴客,不是皇親國戚也得是位高權重的官員,但沒想到是跟皇上一母同胞,本朝唯一的王爺。
他雖然穿越到這裏已經兩年多,但終究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不可能有跟這裏人一樣的對皇權的敬畏心。
所以短暫的訝異過後,便生疏地行禮,說了聲“草民見過賢王殿下”。
旁邊的宋彥鳴聽到沈侍衛的話,即便是對皇權天然的畏懼也無法壓住他內心的激動,一時心潮翻湧,臉都漲紅了。
直到看到旁邊的章北庭行禮,才趕緊跟着跪下。
賢王看着跪地行禮的二人,緩緩道:“今日午膳做得不錯,等會兒你們去各領十兩銀子的賞錢。”
“多謝王爺。”章北庭道了謝,在賢王的示意下起身。
宋彥鳴同樣道了謝,卻依舊跪着。
賢王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宋彥鳴見狀又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地道:“草民還有一事,斗膽想問王爺。”
“你說。”賢王淡淡地道。
“草民中午做的這幾道菜,想問王爺最喜愛哪一道,”宋彥鳴覷着賢王的神色變化,小聲道,“草民回去之後,想將今日之事寫進族譜里。”
賢王手指輕敲桌面,片刻后緩緩道:“就那道叫花雞。”
等宋彥鳴問到想要的知道的,章北庭跟他一起退出亭子,隨先前領路的丫鬟去領賞錢。
待兩人走遠了,沈侍衛才撇了撇嘴道:“王爺,那廚子剛才問您最喜歡哪道菜,恐怕不止是要寫進族譜里。”
做的叫花雞得到過賢王的誇讚,他不信剛才那廚子忍得住不宣揚出去。
“城中百姓知道便知道吧。”賢王道。
中午這道叫花雞的味道本就是上乘,照顧過自己的人又說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雞肉,既如此,讓這道叫花雞成為雲陽城最受歡迎的菜又有何妨。
沈侍衛知道自家王爺默許后,沒再說什麼。
賢王則看向許久沒說話的陸風,笑了笑,“你那好友看起來不像廚子,也不像商戶。”
覺得章北庭不像廚子跟商戶,是因為留香飯館的人問了他最喜愛哪道菜后,這樣好的機會,章北庭居然沒有順着一起問,就那樣跟着領賞去了。
他今天會見這兩人,主要是好奇到底是什麼樣一個廚子,不僅被陸風這樣的青年才俊視為好友,還一直在他面前明着暗着的護着。
見過才知道,果然跟尋常廚子有些不同。
陸風道:“他三歲便開始識字,曾經是青陽書院有名的學生,還去白鶴書院求學過,幾年前因給父母治病花光了所有的家財,不得已才開始做吃食賣。”
頓了頓,陸風又道:“他不是趨名逐利之人。”
兩人相識這麼久,陸風感覺,如果說章北庭一開始賣吃食是為了餬口,買下長陽街這兩間鋪子后,比起賺錢,做好吃的食物,讓更多人吃到好吃的食物,則是章北庭現在的理想。
“可惜……可”後面一個惜字停在賢王嘴邊,沒有說出口。
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章北庭中午做的這些菜,除了那道失手的叫花雞,剩下的水平卻是少有人能比得上,不考科舉轉而做廚子確實沒什麼可惜的,尤其是對他們這些喜愛美食的人來說。
另一邊,宋彥鳴出了宅子,捧着銀子上了自家的馬車就往留香飯館趕。
兩人一樣多的賞賜,王爺對叫花雞單獨的誇讚,他已經想到要怎麼吸引客人來自家飯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