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安月下12
微涼的夜風時不時吹來一陣陣悠遠的歡聲笑語,愈發襯得此處寂靜無聲。
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中,目光閃爍,各懷心事。
劉協是恐懼,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賈詡來的時間着實微妙,說不定已將他與呂昭的密謀看得清清楚楚,回頭就跟董卓告上一狀。
賈詡是後悔,後悔今夜不該放縱貪杯,醉酒後四處溜達,聽到皇帝的聲音,一時腦子不清楚,多嘴回答了不該回答的問題。
呂昭是迷茫,她基本確定挑撥呂布和董卓關係的人是賈詡,但想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從行為看,賈詡是在給王允裨補缺漏。若無他將董卓曾用呂昭聯姻的秘事捅給呂布,王允還不知道得等待多久,才能撞到一個呂布上門的機會。
可賈詡目前不是董卓的人嗎?
最先回神的是呂昭,她的手正搭着劉協的肩膀,因此能清晰地感知到劉協宛如驚弓之鳥,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畢竟年紀還小……呂昭的內心生出一絲憐憫,她輕輕拍了拍劉協的肩膀,暗示道:“陛下,夜已深,您該就寢了。”
什麼虎賁護衛,什麼忠貞老臣,生死一線之際,統統鞭長莫及,唯有剛剛以堪稱胡攪蠻纏的手段逼自己寫下密詔的呂昭,才是此刻唯一靠譜的救星。
劉協倏然意識到這點,趕忙點頭,順着呂昭的話說:“卿所言極是,吾便不打擾卿與文和先生敘舊了!”
然後他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嗖地躥入黑暗中,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賈詡:“………”
“怎能令陛下獨身一人。”賈詡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端得一派沉穩,他朝呂昭禮貌地點點頭,好像在這裏看到她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卿請自便,詡——”
“詡什麼詡。”呂昭卻不吃賈詡這套,也沒見她如何行動,只身形微微一晃,便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這裏是未央宮,天子居所,戒備森嚴,再安全不過了。陛下的安危不勞賈校尉操心,您還是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既然讓我逮着,還攥住了把柄,哪兒那麼容易就能走?
“砰”的一聲悶響,呂昭抬手撐在樹榦上,毫不客氣地攔住了賈詡的去路。
賈詡生平頭一次被女性壁咚,那張總是很淡然的臉上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隨之而來的便是恍然大悟。
他當然知道呂昭是誰。正因為有幸瞥見過呂昭的模樣,他才對計劃的成功多了一分信心——愛美是人類的天性,當美麗的人遭受委屈時,與其親近之人產生的憤怒會更激烈一些。
但他也好,王允也好,都錯判了呂昭在呂布心裏的真實地位,以及沒能及時看清呂昭的能力。
在這場暗潮洶湧的博弈中,呂昭的身份不是呂布的女兒,而是呂布的幕僚。
男人們自以為妙算無遺,卻因一貫的傲慢與輕視,漏掉了最大的變數。
看來從今往後,我不可再忽略任何一人啊!賈詡默默在心中感慨一番,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呂昭猜到了是他在推動一切又怎樣?她又沒證據。
現在的局勢是這樣的——
呂昭知道賈詡刻意挑撥呂布與董卓的關係,還暗助王允試圖促成殺董的連環計(雖然失敗了);
賈詡知道呂昭已向皇帝要到了剷除董卓的密詔(他猜的,畢竟這個時間點,呂昭冒着極大的風險來見皇帝,只可能是討要詔書)。
等於兩人互攥一個把柄,形成制衡,誰都不好輕舉妄動,不如假裝無事發生,繼續各干各的。
“我與女郎素不相識,實在無話可說。”賈詡輕嘆一聲,面露苦惱之色,“宴會結束在即,女郎若再不回去,恐惹長輩擔憂。”
威脅我?呂昭挑眉微笑,笑容意味深長,“先生來時,可見過附近有其他守衛?”
賈詡心裏“咯噔”一下。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暗示羽林衛有叛徒?還是暗示她把所有見過她的人都幹掉了,接下來就輪到我了?
這裏是未央宮,她再兇殘,也不至於如此……吧?
別管內心如何糾結,賈詡面上很能穩得住,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呂昭正苦惱該怎麼繼續撬這人比蚌殼還硬的心理防線,忽然注意到感知範圍內來了兩個陌生且生命力鮮活的氣息。
只有兩人,應當不是侍衛。年紀很輕,當應不是朝臣。
賭一把吧,實在不行,就再施展一次魅惑術,把他們的記憶抹掉。
打定主意的呂昭嘴角勾起,笑得愈發溫柔。她猛地傾身逼近賈詡,將二人之間的距離進一步拉近,卡在了一個有些危險的位置上。
賈詡立即意識到呂昭要搞事,試圖避開,但呂昭的手看似柔若無骨,實則力道極大,死死將他壓在樹榦上無法掙脫。
下一秒,重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個面頰通紅、顯然是喝酒喝上頭了的少年勾肩搭背,說笑着從樹後轉出來。
這倆人賈詡都認識,一位是光祿大夫楊彪之子楊修,一位是左中郎將蔡邕的忘年之交王粲。
“……那舞真是十分美妙,”醉得暈頭轉向的楊修笑道,“相比之下,我家的——咦?”
“你家的怎麼了?”王粲喝的比楊修少,人也更清醒,他打了個哈欠,隨即餘光瞥到了什麼,瞬間精神了,“說起來我們這是走到哪兒了——嘶!”
賈詡:“………”
呂昭已悄然鬆手,還往後退了半步,她不知道從哪兒摸出把扇子,將臉擋了一半,露出的眼睛水光蕩漾,笑意盈盈。
“啊這……”王粲撓撓頭,喃喃,“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呂昭彬彬有禮地說:“是的呢。”
“賈賈賈賈校尉!”楊修認出了賈詡,他看看賈詡,又看看呂昭,驚得下巴差點兒掉在地上,“我說怎麼到處都尋不到你,原來你……”
“這可是未央宮啊!”他左右張望一番,確認再無其他人後,把手攏在嘴邊,壓低聲音,“是不是過於刺激了?”
眼看再忍就要社死了,賈詡終於剝掉溫和的皮囊,面無表情地瞥了楊修一眼,涼涼道:“她父親是呂奉先。”
楊修和王粲:“…………”
呂昭頗為配合,她用挑白菜的眼神將兩人上下打量一番,陰森森地笑道:“我記住你們了。”
“此、此處花香過於濃郁,熏得我睜不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德祖,我們換個地方吧!”王粲一把拖起楊修,扯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賈詡任由兩隻小兔崽子逃走,他盯着呂昭打量片刻,忽然喟嘆一聲:“原來如此。”
楊王兩家不見得參與了王允和荀爽的謀划,但對董卓之死,他們樂見其成,這是自從董卓敢屠滅袁隗一族后,所有士族心照不宣的共識。
根本利益受到威脅的士族們可是非常團結的。
這意味着即使被兩家長輩得知了今晚的事,呂昭也不會有麻煩——老狐狸們閉口不言,就是對她最大的幫助。
但賈詡就很倒霉了,一旦王允和荀爽知道了呂昭在宮中與跟她毫無交集的賈詡起過爭執,他們定能猜到是賈詡在幕後推波助瀾。世家不會感謝賈詡的所作所為,只會深深地忌憚他,懷疑他的真實目的。
董卓死後,西涼軍不能待,士族又隱隱排擠,惹了不小麻煩的賈詡還能去哪兒尋求庇佑?
等等,呂布也不行,他要是知道是我把她女兒被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
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是要我回鄉下種田嗎?!
我賈文和一生低調謙遜不爭功,怎麼就招惹上了這麼個小祖宗?
呂昭深知在董卓死前把賈詡逼急眼了不是明智選擇,萬一他心一橫決定站董卓那邊,她就該哭死了。
於是她見好就收,說出了今晚面對賈詡時的第一句人話:“我父親永遠不會知道是你把消息散播出去的。”
可惜賈詡怎麼聽怎麼覺得這是威脅。他捏了捏眉心,辯解:“我也沒有散播。”
他只是讓貼身僕從偽裝商人,去都亭侯府門口稍微大聲一點聊天,確保呂布能聽到而已。
呂昭點點頭,“嗯,也就文遠、王司徒、王司徒家的僕人、荀司空知道。”
賈詡:“……”王司徒和荀司空會知道,還不是你爹到處嚷嚷,與我何干?
呂昭眨眨眼睛,溫柔一笑,“沒關係,我真的不在意,這些都不重要。”
賈詡:“……”這絕對是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