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月下11
布簾垂落,隔開了街道上喧闐鼎沸的聲音,愈發襯得車廂內無比寂靜,自成一方天地。
貂蟬依靠車廂,雙目微闔,不久前發生的一幕走馬燈般在腦子裏不斷閃過——
「……義父?您怎麼會在此?」
「聽聞你出府,特來相見,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萬年公主會在乞巧節那天邀請呂家女郎去昆明池遊玩,屆時太師亦會前往。我會想辦法讓太師見到她。若太師見色起意,執意尋人,你便站出來頂替,令她欠你一份人情。」
「……」
「之後我再將此事透給呂奉先,他愛女如命,得知消息,必定暴怒,再加上先前所結之怨,與太師之間的關係則再無轉圜餘地,唯有倒向我們。」
「……」
「此計若成,定可解天下倒懸之危。漢室若能復興,皆出你之賜!」
「……妾明白了。」
畫面散去,貂蟬睜開眼,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茫然。
貂蟬本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父母為了湊錢給弟弟治病,將她以兩匹布的價格賣出,後幾經轉手倒賣,不幸身染瘟疫,被直罵晦氣的主人棄於荒野。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死的時候,一位出身關西將門世家皇甫家旁支的女郎路過,憐她形狀悲慘,將她撿了回去。
皇甫女郎不僅為貂蟬治好病,此後還一直把她帶在身邊好生教養,識字讀書,騎射武藝,一樣未曾落下,二人名為主僕,實則恩同母女。
后皇甫女郎嫁與王允鸞膠再續,貂蟬作為陪嫁侍女一同前往。再後來,皇甫夫人病重逝世,臨死前還不忘拜託夫君將她收為義女,多多關照,務必給她尋個靠譜的好人家。
王允既是恩主所嫁郎君,便等同於她的父親,為報恩主對自己的再造之恩,貂蟬萬死不辭。因此當王允朝她作揖長拜,請求她為了天下、為了漢室而捨身時,她幾乎沒有半點猶豫,便答應下來。
但是——
貂蟬活了十九年,只有恩主和呂昭正經詢問過她「想做什麼」。
不是為了主人的命令,也無關天下蒼生與忠孝大義,僅僅是作為貂蟬這個人。
漢武帝為訓練水軍,於上林苑內開鑿昆明池。后王莽篡漢,綠林起義,戰火接連不斷,大量宮室被焚毀,上林苑亦遭劫難,再不復昔日金碧輝煌。
皇家嫌宮殿破敗,不堪居住,民眾卻覺此地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可為遊玩之所。於是每逢沐休,上林苑遺址便頗為熱鬧,不僅百姓舉家出遊,更有官員攜妻帶子,前往散心。
七月初七,乞巧節,宜嫁娶、出行,忌入殮、祭祀、破土。
昆明池畔矗立着一座造型精巧的涼亭,以其為中心,鵝黃的綢布拉出一道長長的封鎖線,其中時不時傳出女子嬌俏的歡聲笑語。
呂昭靠無限遊戲鍛鍊出來的社交能力此刻發揮了重要作用,雖與萬年公主和蔡琰第一次見面,但她絲毫不怵,該傾聽時絕不胡亂插嘴,該發表看法時亦不推拒露怯,評論精妙一針見血,舉手投足從容淡定,頗具大家風範,很快便令二人如沐春風,心生好感。
是的,東漢著名才女蔡琰蔡昭姬也在,她是以萬年公主老師的身份出席的,正因為這意外之喜,呂昭才打起精神,使出渾身解數來哄人開心。
聊了一會兒后,公主表示干坐着很無趣,不如去附近轉轉,欣賞風景。
此項提議全票通過,於是公主左手挽蔡琰,右手挽呂昭,三人親密地並肩而行。
呂昭的目光悄悄掃過公主的手臂,隨即自然投向遠方。
公主舉止大方又不失親切,任誰都會讚不絕口,挑不出半點錯漏。但呂昭的感知力非常強,她敏銳地覺察出公主的手正極為細微地顫抖着。
她很害怕。
是怕接下來的行動會失敗?還是……畏懼着某個人?
呂昭若有所思。
眾人來到湖畔,一眼看見水中立着一尊織女像。
聽侍女說對此像虔誠祈求,可得大好姻緣,公主當即露出期待的神色,雙手合攏,認真參拜起來。
呂昭和蔡琰皆對此無興趣,但兩人都不會掃興,便跟着拜了拜,表面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拜完織女像,公主睜開眼,注意到對岸有一行人正緩緩而來。
以昆明池的寬度,和公主的視力,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一張臉。
但她確實知道來者何人。
眼底瞬間泛起難以抑制的恐懼情緒,公主緩緩吸了一口氣,努力將慌亂往心底壓。她哆嗦着挽住呂昭的手臂,把她引入樹影下,兩人的站位從面朝昆明池變成了側對昆明池。
「吾、吾與卿志趣相投……」公主竭力穩住心神,卻於事無補,話越說越結巴,「日、日後會常、常常召卿入宮……」
情緒波動過於明顯,只要呂昭不是瞎子,就肯定能看出來。蔡琰意識到計劃已然敗露,但公主怕得幾乎站不住,蔡琰也顧不上其他,當即關心地扶住她的肩膀,「殿下,您是否身體不適?」
「無妨,」公主勉強笑了笑,小臉蒼白如紙。她隨便找了個借口,「只是、只是稍微有點冷……」
呂昭安慰地拍了拍公主的後背。
她知道公主為何如此害怕,在她廣闊的感知範圍內,出現了一道浸滿濃稠血腥味的氣息。
只有冤魂纏身、背負諸多業障的罪惡魂魄,才能散發出如此惡臭的味道。
從昆明池另一端飄來的喧鬧聲愈發清晰,顯然是來了好大一波人。
那群人里有董卓。
「我們回去吧。」蔡琰說道,她深深地看了貂蟬一眼,扶着公主率先離開。
岸邊垂柳枝繁葉茂,將別有用心的窺探擋掉大半。呂昭沒有跟上去,她站的位置很巧,略一偏頭,調整好角度,視線便剛好穿過縫隙,鎖定目標。
折騰完貂蟬,又去折騰公主,王允的主意真是一如既往的缺德啊,呂昭嘲諷地想,既然你自己主動往坑裏跳,就別怪我不客氣地填土了。
同一時間,董卓似有所感,猛地抬頭望過來!
兩道目光於虛空中交匯,一道平靜卻宛如無底深淵,一道茫然中透着警覺。
「女郎,我們該走了。」貂蟬說。
「……走走走!」呂昭只看了董卓一眼,便快快地回過頭,轉而盯着貂蟬狂瞧。
原因無他,董卓太丑了!辣眼睛!她受到了十萬點精神傷害!必須看美女才能恢復元氣。
「我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她喃喃道,「好後悔,不值當,沒有意義。」
貂蟬被呂昭泛着綠光的眼神盯得發毛,下意識渾身緊繃,隨後她反應過來,面色驟變,急得一把握住呂昭的手,「女郎,您——」
能否移花接木已經不重要了,若董卓真看清了呂昭的臉,對呂昭她見色起意,該當如何?
我既未完成義父的囑託,又辜負了女郎的信任,還將她推入深淵,即使萬死也難辭其咎。
巨大的愧疚淹沒了貂蟬。
「聽好了,」呂昭注視着貂蟬,目光溫柔而堅定,「太師看沒看見我,都無所謂,王司徒的計劃註定會失敗。」
確認呂昭是誰后,董卓再昏聵,也不會對她下手,頂多在心裏想想。除非他活膩歪了,或者打算幹掉呂布。
看出貂蟬在後悔,呂昭思索片刻,決定給她找個活干,分散